我回頭。是張浪平。
「我本來想到你家找你,碰巧看到你跑出來。哪,說好要給你的歷屆聯考試題。」
他遞給我兩疊A4大小影印的紙卷,用釘書機釘在一塊。
我草草看一眼,隨手翻了翻。電線桿下亮光刺眼,我下意識往後挪開幾步,退到電線桿背後。上坡地勢高,從這個角度恰好可以看到半個廣場。燈光幽微地照,三三兩兩或站或蹲在廣場邊的人影鬼魅似地竄動著,聲波透過空氣傳送,間撞著斜擋的屋頂或石角,曲折地侵襲過來。
距離外,那個海仔一雙手比來劃去、一下子拍他的大腿,一下子又敲他自己的腦袋,嘴巴一張一合像在演歌仔戲,興奮又激動地扯著嗓子呱叫著,斷續地傳過來。
「……你們就不知道,那風雨有多強……,十二級……別說人,連大家都會被捲下海……我以為這下死了……那船搖來搖去,比地震還厲害……漁村那個城仔,第一次出海,嚇得差點掉出船外,還是我拉住……」
前陣子隔壁漁村有船出海,不巧趕上一場暴風雨,雷電交加,聽說差點遇難。
回來後說是看到了「神火」,說得繪聲繪影。有的說是媽祖顯靈庇護。總之,神明保佑,船設事回來了。海仔就在那艘漁船上。
「哼!一群白癡。」張浪平輕微哼一聲。他的音量不高,可以說冷淡,卻有種被冒犯,像是不以為然。
討海的人有種種的傳說,我以前就聽過不少,但就像幽靈船或百慕達三角洲,沒有人搞得清楚是怎麼回事。反正不管什麼事,一旦發生,經過傳述,難免就被誇大,混淆一些真真假假,變得虛虛實實。所謂傳說,不過一些被誇大的傳述,其實跟「薛平貴征東」或「桃花女斗周公」都差不多,都不必太認真。
看,我們的態度就是這麼褻瀆,缺乏了敬畏。
「你們以前住漁村,應該聽過不少傳說吧?」我問。
「嗯。」張浪平點頭。
我等著他繼續說些什麼,但他只是嗯了一聲,便蹲下去,撿了一塊石頭捏在手裡把玩。我跟著蹲下去,手臂疊著膝蓋,下巴再擱在手臂上。好一陣子,兩個人都沒說話,他丟開手中的石頭,又重新撿了一塊,然後說:「你好像不怎麼跟何美瑛說話。」
張浪平說話似乎不講究什麼起承轉合,聲音裡的表情也很低調,總是平平的,不會太昂揚。
「又不只我不跟她說話,她也不跟我說話。」我略略揚起下巴,跟著垂下頭,撿撿丟丟小石子,嘟喃說:「也沒什麼好說的。」
石階那邊傳來媽的聲音。我探頭看去,看到李寶婷正走下樓梯要離開。
「你姐姐?」張浪平問。
我看他一眼,沒說話。他跟著他媽搬來村子好一陣了,我家的事大概也聽得不少,我想大概也因為這樣,他才會一開始就對我熟。我們立場異屬質同,家庭因素互補地剛巧契合。我並不熱衷緣分這種東西,機率多低,即使有緣千里相會,但相會了又怎麼樣?最後還不是一拍兩散。
「你打算讀哪裡?」又是張浪平問。
「不知道。」我搖頭。反問:「你呢?」
換他搖頭。因為背著光,我們都蹲在黝暗裡,我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他兩次主動叫我,但我發現,他其實不多話,說話的聲調總是平平的,情緒似乎缺乏起伏,好像這世上沒什麼值得激動的事。十多歲的少年,卻有著成熟男人的姿態,一種過早的無動於衷。他彷彿提早在實驗一種頹廢。
「我想讀海事學校。」他忽然開口,立即又陷入突兀的沉默。
廣場邊,海仔還在不停地比手劃腳。晦光中,有人在抽煙,有人在打呵欠,由南邊吹來淡掃的風,空氣微微地起騷動。
夏天很快就要來了,高空中現在不知正起著什麼蠢動。我們蹲在黑暗裡,光和影一起向我們罩落。
第五章
風從海上來,夏天也跟著來。這個季節容易讓人浮躁,看到公佈欄上的暑期輔導分班表,我簡直不敢相信,何美瑛的名字居然就在我的下方。一閃一跳的,那樣惹眼,而且過分的張牙無爪。
「哎呀!怎麼搞的,居然跟你同班!」站在我身旁的女孩嘟嚷著,聲音高低不平,似乎很懊惱。我側頭過去,她也朝我看來,竟然是何美瑛。一堆人在公佈欄前推來擠去的,我也沒注意到她是什麼時候擠到我旁邊來的。
我掃她一眼,沒吭聲。這應該是我說的才對。運氣未免太差。
我對何美瑛其實並沒有什麼偏見,當初聽說她跟我考上同所女中,我也沒什麼感覺。我只是不喜歡聚落那些人拿她跟我比較,擺在同層次同水平,將我們湊在一塊。雖然同學校,但兩年來我跟她之間一直沒交集,連教室都不同樓層,各過各的青春年少,就連跟浪平,也是三角鼎立,各自形同各自的連線。
現在可好!
「你在自然組不是讀得好好的,幹嘛轉班?」但我還是按捺不住。高二時,何美瑛選了自然組,我還覺得納悶,憑她那種數學程度!但偶爾碰到,都看她一副悠閒的樣子。
「我高興。」她臉一側,斜眼睨了我一下。
教室在二樓,因為同方向,不知什麼莫名的道理,我們居然走在一塊。並肩走在一塊,我才發現,我不及何美瑛高;以前沒注意到的細節,也突然變得明顯,側面望過去,何美瑛的睫毛濃密又翹,在陽光彷彿一閃一閃;她的頭髮直又亮,是那種流蘇似的黑亮,臉型圖尖而小,像雞蛋;嘴唇紅潤飽滿,很有色澤感,好似會反光;皮膚則白,摻了粉似,看不見毛細孔;最搶眼的是那雙像會蕩漾的眼睛,她沒近視,淚水分泌又足夠,眼眸不僅顯得濕潤而且黑白分明,加上她手長腳長,很有一種纖細的女人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