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我沒有任何一個單一部位能和她比較。純就外表來說,我必須承認,我不是一個漂亮的女孩,我缺乏那種柔軟豐滿;也不是讓人一眼便眼睛一亮的典型,我還少了一股時尚的氣味感。
「你擦香水?」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站近了就聞得到。爬上樓梯時,我回頭問。
「嗯,香奈兒十九號。」何美瑛伸手撥了撥頭髮,繚動空氣生風,香味又奇襲過來。
香奈兒十九號?貴的要死的東西。我反射地脫口而出:「你哪來那種東西?」
話還沒說就覺得後悔,而且懊惱。
「我姐給我的。」果然,我早該想到。但何美瑛的態度倒很大方,沒什麼見不得。她想想問:「你要不要試試看?」沒等我回答,就從書裡拿出香水興致勃勃地在我手腕、脖子還有耳朵後面噴了幾下。「要不要順便試試這個?」收了香水,她又拿出一管口紅。
我這才突然明白,她嘴唇上的那種盈水的色澤感是怎麼生成的。
「不用了。」我搖頭。感覺有些奇怪。我跟何美瑛從來沒有交集過,突然間就靠得這麼近,而且熟,甚至身上還沾了相同的香氣味道。
「沒關係,試試看嘛!」她打開口紅蓋,微微噙著笑,語氣有些慇勤,接近慫恿。
我還是搖頭。
「要不然試試這個好了。」她另外從書包拿出一隻迪奧的眼線筆,我瞪大眼睛,不由得好奇,湊過去看個究竟。她的書包裡除了幾本薄薄的課本外,塞滿了各種化妝品。從聖羅蘭的眼影、CD的口紅,到香奈兒的粉底一應俱全,其它還有香水、睫毛膏等,品牌包羅萬象,但大抵都是知名品牌,看得我眼花繚亂。
「都是你姐給你的?」太驚奇了,我反而歎了口氣。
「嗯,」何美瑛只是輕描淡寫的嗯一聲,將眼線筆丟進書包。「都是一些客人送她的,她用剩的或用不完的,就丟給我。」
我沒想到她會這麼坦白,我根本無意探問什麼。
「你知道我姐是在做什麼的吧?」何美瑛忽然抬頭,目光逼向我。
我愣了一下,沒說話,等於默認。我的「知」,根本就沒什麼大不了,就像她不也很清楚我們於家有兩類「種」,姓于這個種基因鄙劣——於順平小小年紀就會蹺課逃家,結群朋黨在外頭混太保;大了則更不佳,游手好閒兼吃喝玩賭鬧事。於滿安則任性倔傲,孤僻乖戾,外加喜怒無常、不合群,態度傲慢。關於這種種,我們都再熟不過,彼此心知肚明,心照不宣。語言這種東西是那樣曖昧,因為曖昧,就具有一種模稜兩可的正當性,正確性一旦確立,口說便都是憑證。
「你的反應還真老實。」何美瑛嗤了一聲,不知道是不是嘲諷。
我瞄她一眼,沒有回嘴。這整個學校再找不出任何人像我們這樣,對彼此的底細那麼清楚。如果這也算是一種「瞭解」,在這個象限平面,大概我們是最瞭解彼此的人,而形成一個詭異的結構。象限外的浪平也是這個結構的一員。我們各存在一個點,越出象限,三點連線,形出另一個平面。
「浪平他們學校也是今天開始上輔導課,我跟他約好中午放學後在車站的速食店見面。」何美瑛追著我說。
在她說話的同時,我已經拐到二樓的走廊,走到教室門口。
「很好。」我走進教室。導師還沒到,教室裡鬧烘烘的。
何美瑛跟過來,站得很近,先是用一種知悉什麼似的表情打量我,然後走到我另一側,沒頭沒腦的說:「你喜歡浪平對不對?」
神經病!
我反射地皺眉,白她一眼,掉頭轉到另一邊。整個教室熱鬧而沸騰;地方一吵,就讓人覺得熱,而且煩躁。
這時導師走進來。我沒注意,還以為那個人走錯教室。她走上講台,沖大家一笑,全班頓時鴉雀無聲,錯得住。我才認出來。她原本一頭誇張的中分米粉頭,現在更誇張,紮成了一根根的黑人辮子頭,還曬了一身小麥色的肌膚,出油似的會發亮,真不知道當初她是怎麼通過甄試。進人這種校風保守的女校任教的。
「怎麼樣?」她伸手繚繚她的辮子,有些得意。
不知道是誰吹了一聲口哨,接著就有一堆人跟著鼓噪,她斜著臉龐,很女人地笑起來,不無幾分輕佻。但是,我看了還是覺得很嫵媚。我從不曾遇過像她這種前衛新潮典型的,念的還是中國文學。她性宋,宋香君,說是和明末秦淮的一位名妓同名,但她叫她自己薇薇安,薇薇安宋,東方的古典婉約和西方的健美亮麗的交纏。
「這女的還挺騷的嘛。」何美瑛撇撇嘴,要笑不笑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傳進我耳朵。薇薇安來去年才從研究所畢業,一來就帶我們,何美瑛沒上過她的課。
「你是羨慕還是嫉妒?」我不喜歡她撇嘴的樣子。
「都不是,我是在讚美。」何美瑛挑挑眉,目光朝我斜視過來。她在笑,菱角嘴鮮嫩地往兩旁揚勾上去,笑得褻瀆。我看得一愣,猛然發現我跟她之間某種質地的類似。那個褻瀆。表明我們來自的屬性的標記。
「我發現你心態不平衡。」我學她一樣的笑。說這句話時,我並沒有特別涵義,只是在說一種感覺,而且我想,我自己也是。
「好了,大家安靜一點,快找個位子坐好。」薇薇安在講台上拍手,要我們各自安頓自己。
我隨便找個位子坐下來,坐定了才發現離講台有些遠,倒數第二排。何美瑛坐在我右側後方,她夠高,但她挑選的方式顯然跟我一樣隨便。從眼角余尖我可以感覺她還在看我,打量似的,似乎興味盎然,我忍住沒回頭,將臉轉向左邊,不巧撞上隔鄰坐的顧玲惠的目光。
「嗨。」她咧開嘴笑。
我扯扯嘴角,算是回她招呼,笑得多少有絲彆扭。我跟顧玲惠同班了一年,講不到十句話,一直熟不起來,感覺有點生又不是那麼生,關係溫吞,橫亙著一種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