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等嗎?我最擅長也最痛恨的一件事。
從以前我就明白,不管什麼樣的等待,都只是折磨人的情感,可是我卻那麼擅長。我這一生,一直在等待——等夏天、等畢業、等長大、等夢想的實現,等愛情的降臨。等、等、等,我總是那樣等又等,從不曾逃脫那樣令人窒息、囚禁的命運。
我站起來,背著鐵皮屋一步一步走下樓,走出了公寓。
外頭在下雨,那種毛毛細細的雨,隨著風歪斜地飄打在人身上。先前來的時候,就已經在下雨了,到現在還在下,似乎沒有停的意思。
我最討厭這種雨,一絲絲地下,下得慢吞吞的,下得那麼黏人、那麼藕斷絲連——不止是討厭這種雨,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雨。東北季風每年刮來的那寒冽刺骨的冬雨,至今還像記號般的烙刺在我骨髓裡頭;每年季風一吹,冬雨一下,那陰濕寒刺的水氣就如刺般鑽進我每個顫開的細胞,侵襲到我身體深處裡頭,時間嘩嘩地一下子就在顫抖中倒流。
我的記憶從來沒有乾燥過。陰暗潮濕發霉的灰黑色角落,染塑著我的第二性格。
巷子口有個公共電話亭,經過時,我停了一下,慢慢走了進去。隔去了外頭的寒氣,小小的空間裡凝滯著一股溫暖潮濕的氣味。我靠著玻璃牆,陷溺在那帶著霉味的溫暖裡。
我想,我需要一顆太陽。
這世間,每個人都需要懷有一個如夢的信仰,相信某種奇跡,存活在人世,才會覺得生命充滿希望。比如觀世音、媽祖、耶穌基督;比如耶誕老公公,比如人背後的守護天使,或者,財神。
我想我那落地時選錯了時辰的父親,就是少了這點如夢的信仰,才會做了一輩子的工,卻始終搞不出什麼名堂。他不拜神、不禮佛,也從來不跟什麼進香團,惟一起勁的是每晚看完歌仔戲後,點根煙穿著汗衫布袋短褲和本履,蹲在門口外和三兩個和他同樣姿態打扮的鄰伴國事天下事地清談。但一群大字都不識一個的人聚在一起又能談些什麼?他們懂什麼環保、什麼核戰,這個理論、那個學說嗎?我只是懷疑,並沒有對他們有否論議的資格產生評價。事實上,我倒不排斥那種時而慷慨激昂甚至帶點火爆的氣氛,我對這世界最初的認識,我腦袋儲存的最早的知識,就是從他們那無數爭得面紅耳赤而著實毫無意義的清談而來的。
就連流言闡語也是,或者說,文學性一點,街談巷議、輩短流長。這似乎是女人的擅長,屬於小道消息流,茶餘飯後嗑牙的資料。它們教我對人性的認識。
從我認識人開始,兩性之間最初就存在這樣的差異,也養成我對人先入為主的偏見。我從不將別人的客套話當真,我也知道那些表面的稱讚背後會是怎樣的閒言闡語。小道消息是刺激的。但如果不巧是被談論的對象,閒言閒語就不那麼有趣。
我們這個家,在機率上往往就有那麼多的不巧。
「噯,看到沒?下面那個阿旺今天下午帶了個女人回來。」連續劇才剛演完,門口外就傳來隔壁大肥枝那永遠不疾不徐,顯得很從容的聲音。大肥枝十四歲就結婚生了小孩,四十歲不到就長得一副白胖膨脹的麵包樣,講話時嘴角會習慣性的往上撇,形成一抹嘲諷,或者說優越。他們是住在上坡的人裡惟一在外頭買了房子的,而且沒有貸款,一次付清。
我皺下眉頭,摀住耳朵,出聲背誦狄克生短語,夾帶默記崔顥的黃鶴樓。明天早自習要考默寫,然後第一堂英語課要考短語。AtFirst……起先。a、t、f、i、r、s、t,起先。好難背。還有黃鶴樓了——日墓鄉關何處是,煙被江上使人愁……「聽說是隔壁漁村的。」浩蕩的長江江面上的煙波尚未使我起憂愁,媽粗嘎的聲波先就闖進我耳朵。「先生落海淹死了。真可憐,才三十多。」
「颱風天還出海,不淹死才怪。」爬起了另一個粗嘎的嗓音。是住在前頭第一家的黑美貴。黑美貴和大肥枝一樣的尺寸,不過一個白皮一個黑皮。兩個人有親戚關係,黑美貴的丈夫是大肥枝的媽媽的弟弟。
我都是這樣算的。永遠也搞不清民法親屬篇裡人與人之間被一級一級編列好的親疏與遠近成分關係。那些個稱謂是應付考試才背的。而且,不光只是這個,禮義廉恥四維八德灑掃應對進退等那些個聽起來很堂皇的名詞,也是考試時才搞得清筆劃順序,才撩得起一點印象。不是我記性不好,實在生活經驗以外的東西,從不曾落實在日常生活裡的,要它成為一種性格、一種態度,著實強人所難。那些個名詞其實就跟村頭電線桿上綁的那塊木牌上「在這裡倒垃圾是狗」的標語差不多,天天看天天聽,但從來不曾貼住心頭。
「總歸是運氣不好啦!」媽粗嘎的聲音又響起。她對風言闡語是有興致的,這原就是生活裡理所當然的刺激與樂趣,但她不擅長在別人的不順遂裡得到一種置身事外的消遣,強要附會,尋求認同,總顯得猥瑣。
「這下阿旺賺到了。要不然都快五十了,又瘦又於,看他去哪裡找個女人願意跟他住。」黑美貴邊說邊發出「吱嘖」的清口腔的噪音,大概嘴裡還留著晚餐時雞尾巴的肉屑。黑美貴喜歡啃雞尾巴,大肥枝的嗜好高級一點,她喜歡買豬肉勇載來的雞胸和豬肝,吃了補胸又補肝。
大肥枝打鼻子哼一聲,聲音由鼻腔衝出來,說:「當然是賺到了。撿一個,連帶三個免費奉送,連生都不必生,全部是現成的,還沒賺到!」說到最後,濃厚的鼻音變了調。我從屋裡看出去,看她習慣性地撇起嘴角,變成訕笑,有意無意的將目光轉向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