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浪滿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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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一下子抿緊嘴唇,沉默下來。我只覺腦袋一陣熱,抓住課本衝了出去。

  「要死了!?」這個突然嚇了她們一跳。媽抬起頭,白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我的忿怒,該怎麼讓那團熱冷卻下來,只能恨恨地瞪了大肥枝一眼,轉身背著對她們大步往山腳邊走去。

  「看到沒?」大肥枝衝著我的背,夾著遠處的狗吠聲,提高聲調說,「你們這個阿滿,這麼小就沒大沒小,將來我看是不得了!」她故意加重「不得了」三個字。

  聚落裡那些嗑藥的,不回家在外頭和男生斯混的,在酒吧舞廳裡賺的,從她嘴巴裡吐出來都是「不得了」。

  「就是啊!」媽大概覺得她應該說些什麼,表示她是有在「教」的,當眾罵我作示範,罵得很起勁。「她在家裡也是這麼沒大沒小,講一句回一句。也不是沒打沒罵,但打罵她也不聽。人家我們阿雄和寶婷小時候才不會這樣,他們姓于的啊,就是種不好!」

  又來了!姓于的孬種,姓李的才有出息,那你幹嘛嫁我爸爸生我們一堆沒出息的東西。

  我在心裡嘀咕著,愈走愈快。這些話我早聽習慣了,隔空襲來,純粹只是耳邊風。媽大概以為,這樣罵我罵給別人聽,才表示我們是有管教的,但她從來看不到別人眼裡那些訕笑。

  一直走到山腳邊我才停下來。上坡公用的廁所就捱著山坡張著洞黑的大口,發散著陳年釀酵的薰臭。我拐個彎,拐上山坡。從那裡可以看到海,太平洋瀲灩的水波全可收人眼目中。這時間已經有漁火,一點一點地,散佈在黝暗的海面。

  我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來,隨手撿起一旁的碎石頭往下丟。這個風景是我惟一的安慰,也是惟一能讓我張揚、趾高氣昂的對象。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AtFirst。起先——」我大聲、幾乎是用吼的叫出來,胸中那股氣順勢發洩出來。

  我總以為我長得夠大了,然而每每這種時候,我卻發現自己是那麼無能為力。

  每一天,我總以為今天的我比昨天的我更能把握自己了,但每一次,我卻只能像這樣坐在山坡,全然地束手無策。

  山坡迎著海,背對聚落,亂石雜草擋去了任何好奇的窺探,加上公用廁所的屏障,是惟一可以遠離集體監視,透一口氣的地方。在這個聚落裡,就連在自家的臥房裡也是沒有隱私可藏,全都赤裸裸的攤開被檢視,被當作洗米撿菜時調劑的材料。

  因為它存在的這麼自然,從我出生它就存在了,我是這麼長大的,所以我總以為每個人的生活方式就是這樣,住的模式、工作型態、鄰里的互動。我以為世界上每個人都跟我們一樣,不是捕魚的就是做工的,屋子大門一定得洞開被每個人檢視,閒言闡語也都是理所當然。它就這麼融進我的生命、我的生活,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懷疑過。

  我們住的這個地方會是臨海聳俯的一座小山陵,究竟是怎麼變成這種怪模樣已不可考,只知道當初搬遷來的大都只是臨時湊和,並沒有落地生根的打算。因為是臨時湊和,一切從簡,所有的房子全都用磚頭疊成一塊,裡上水泥,再蓋上瓦片就算大功告成,連地基都省了。因為只是暫時落腳,將整座山剷平太過大費周章,而且也沒有那個經濟能力,所以一列一列的房子,便梯田也似的,一坡一坡、一階一階地拾級排疊者。倉庫似的、毫無建築美學概念的棺材形長條屋各分割出不同等數的棺位,但全部連體嬰似的,一戶挨著一戶。一幢棺材屋可以住好幾家。由於隔牆極薄,不必等夜深人靜,每戶人家的動靜、喜笑怒罵便全都如同連續劇般,上演給全村子的人觀賞。常常從這頭就可以聽到那頭的夫妻在吵架,另外一頭的在罵小孩,中間的在看歌仔戲哭調。整個村除了東向側面海的缺口,公路從一旁穿過,四圍是山,突兀地被包裡在山裡頭,自成一個聚落。東面那個缺口,每年冬天東北季風一吹,水氣挾強風一波一波灌進來,直比刮颱風,但那是進出村子惟一的出人口,好幾次我都險險被風刮走。

  景氣好景氣差,好像對我們都沒有什麼影響。搬移的、遷人的,幾十戶人家叫叫罵罵、打打殺殺的仍然過得很熱鬧。這一帶原多是漁村,有的人改行去打漁,做工的還是做工。每天傍晚,漁市場隔壁那家麵包店的麵包車還是會將賣不掉的麵包載來,打五折兼買二送一的出清存貨;每隔三天,豬肉勇的「機車肉攤」也還是定時出現在聚落的廣場;客運車仍然一小時才有一班;至於廣場旁邊海仔的老婆的媽媽開的雜貨店,也照常在賣過了期的泡麵和稞仔條。

  一切似乎都不曾也不會改變,都像雜貨店賣的泡麵經過防腐,彷彿可以這麼天長地久下去。

  我想,突變了的是我。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啊——他×的!豬!狗屎!」我吸了一口氣,大聲又叫出來,叫到一半管不住吐了一句髒話,順手再丟了一顆石子。

  下方草叢悉窣的,像是被我的碎石子驚動,黑暗中似乎有什麼埋伏。我下意識的縮起伸長的雙腳,探長了身子察看究竟。

  冷不防一張黑漆漆像是人的臉逼向了我。我嚇一跳,往後栽個四腳朝天。

  「你幹嘛?躲在這裡嚇人!」我一屁股爬起來,眉頭新結成一團,在往後栽倒的那剎那,我的腦袋已經清醒又準確無比的判斷出那是一張人的臉,而且依照那輪廓、模糊的身形,應該跟我差不多年紀。這種清醒和準確完全是身體直覺的感應,很原始,一種動物性的本能。

  那人瞪了我一眼。很生分的臉。他不理人,逐出口摸出一根香煙點著,狠狠吸了一口,卻被煙嗆得咳了好幾聲。他的動作很不熟練,點火的時候也不曉得用手圍這一下,微弱的火簇被風吹得東倒西歪,好幾次燒向他的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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