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平格抬眼,瞧見了我。然後,薇薇安也注意到了。她顯得相當尷尬,飛快地放開浪平,有一些慌亂。相反的,浪平的態度卻像什麼也沒發生似,和平素一樣,平常的太平常。
「於滿安……」薇薇安的表情是那樣不安。
「怎麼淋那麼濕。」浪平走近我,揉揉我頭髮,日氣還是那麼平常。
「那麼……我先走了。」薇薇安尷尬地笑一下。然後對浪平說:「記得打電話給我。」敏感地看我一眼。
浪平不置可否。薇薇安慢慢倒車,不放心地像是又想說什麼,礙著我在場,終究還是放棄。
等車子開遠了,我才抽口氣,望著浪平。
浪平仍像平常,只是說:「走吧。」
「什麼時候開始的?」我沒動,咬咬唇,有氣無力地。
「不知道。」浪平回答得很乾脆。
我明白他的意思。反正就是那樣開始,他根本沒費心去留意怎麼、什麼時候開始的。就跟他與那些一個個女孩交往一貫的態度。
「浪平,」我皺眉,開口說。「你不能——她不行的。」
浪平抬一下眉毛。
「她不行,你知道的。她是……我的老師。你——不行的!」
「那又怎麼樣?」他根本不管誰是誰,對他來說沒什麼不一樣。
是老師又怎麼樣?他根本無所謂身份年齡的差別。又怎麼樣?他的態度平常的那麼冷淡。
薇薇安比他大,又是個老師——這事實本身就是個禁忌,會被談論的禁忌。但浪平連想都懶得去想。他跟一個個的女孩交往,多一個薇薇安或少一個薇薇安都沒什麼差別。
「就算那不怎樣——」我停一下。我知道他明白我在說什麼。男學生和女老師來往,觸犯的是一種道德的不倫。但這不是重點,存在浪平平常的態度裡,有一種我不陌生的褻瀆。我皺個眉說:「如果你不是認真的,就不要惹她。」
浪平抿抿嘴,沒說話。隔一會,轉向我,說:「我沒有惹她。」那言外的意思很清楚,沒什麼喜不喜歡。
就是這樣!浪平的態度就是這樣。他不會主動去招惹,但別人主動了,他也不拒絕,可有可無的。
「那就拒絕。」我歎口氣。「浪平,人家不明白你的態度,別找自己的麻煩。」
這是我第一次干涉他的事。他看看我,突然說:「如果我是認真的呢?」
我瞪他一會,說;「隨便你。」掉頭走開。
我很清楚,他不是認真的。
「等等——」他抓住我。「隨便我什麼?」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我有些煩躁。「你也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薇薇安跟你來往的那些女孩不一樣,她的身份不一樣。你想別人知道了會怎麼說,她麻煩,你也麻煩。」
我說得夠白了。就是兩個字,麻煩。
不管認不認真,喜不喜歡,觸犯了某種身份立場的禁忌、就是一種褻瀆。只是,到底是什麼因素造成這種落差?同樣的感情內容,身份一改,立場一變,便什麼都不同。
規範吧。文明是一種秩序,一種規範。道德也是。
「你以為我們的麻煩還會少嗎?」浪平抓緊的手鬆了一些。
「是不少,但沒必要攬上這一個。不過,隨便你吧。」我的語氣態度變得和浪平一樣的平常。
從一開始,我就沒有太驚奇。偶爾我自己也覺得奇怪,為什麼我們將這種常人視志褻瀆的行為不當一回事。是因為我們生活的環境使我們看慣了各種光怪陸離的事,麻木了,所以再怎麼驚駭的事,我們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像浪平之於薇薇安,就是一種褻瀆。對道德的褻瀆,對愛情的褻瀆。我無知無識的父母對文明的褻瀆。我們這些人,一開始的生活就充滿對這個文明禮教社會的褻瀆。
浪平一路都沒說話,我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我心裡還映著那消融在氤氳水光中的紅色汽車尾燈,以及他所說的那些話。
何美瑛說得沒錯,我——我們跟他是不同世界的人。我們的出身太卑微,一開始就有一種不平衡。想太多,只是徒然傷害自己。
夢當然可以作,但作那種永遠不會實現的夢又有什麼意義?徒然招惹訕笑,為自己覺得難堪。
算了吧。把一切忘了。
雨差不多停了,叉入了廣場,我腳步設停,只是擺個手。
「阿滿——」浪平忽然叫住我。
我停住,回頭看他。
他嘴唇動一下,搖搖頭,說:「沒什麼。走吧。」
「哦。」我應一聲,慢慢拖著腳步爬上坡。
我們完全不像那般正該年輕的青春少年,我們的思緒裡有一種因應環境的的太早熟。
多半的人隨波逐流,隨遇而安。但我們看來,隨波逐流浪也是一種難度很高的藝術生活。
我們是浮沉的生活。
第八章
我喜歡邊緣,那是生命的所在。
我的記憶有些模糊了,但這應該是我看過的某部電影裡頭的台詞。它還說,性格造就命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
我喜歡這個台詞。我們一直在邊緣。在生活的邊緣,在愛情的邊緣,在一切的邊緣。邊緣,那是我們這種浮沉生物的寫照。
雨還是沒停。吃飯時,爸一直在咳嗽。從昨天晚上開始,他就咳個不停,喝了好幾瓶的感冒糖漿,還是沒效。
「我看晚點去『顏昧』那裡打個針好了。」媽皺眉說。
「顏昧」的全名是「圓興」診所,在隔壁漁村通往市區的半路上,大概是方圓五百里內惟一的一家診所;從內科看到外科,各種疑難雜症無所不包。聚落裡的人有什麼病痛都往那兒跑,打個針,拿包藥,兩三天就沒事,從來也沒醫死過人。但不知是怎麼回事,大家都管那診所叫「顏昧」。據說那醫師姓顏,至於昧是昧什麼,那就不可考了。
「這兩天要上工,去幫我拿點藥水回來就好了。」爸扒著稀飯,邊咳邊說。
媽不再作聲。爸好不容易有份雜工,賺錢是最重要。再說,舊歷年快到了,年關總是難過,沒錢更難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