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一笑,聰明的不作聲。
鄭咪咪又說:「他那個同學我們都有聽說,好像叫張浪平是不是?長得不太像老師的模樣——啊!我的意思是——你知道的。你跟他也認識不是嗎?你應該懂我的意思!」
是的,我想我是懂她的意思。浪平不像個老師——長得不像個老師。好像當年陸邦慕在我心中的印象一般,浪平在一般人的眼中,實在不像個平實樸素刻板印象中的高中老師。浪平身高腿長,身材結實,衣架子好,又因為不怎麼常有表情的變化,有種冷漠的美感。但他是很男性的,動靜中散發著成熟的魅力。所以他們說他不像個老師。某個程度上,他更像靠著外表吃飯的人。浪平當老師,在皮相上是種浪費,浪費了那副成熟迷人的外貌。
「你怎麼會聽說?」我反問。沒想到浪平那麼出名。
「距離那麼近,多少會聽說一些的嘛!都在同一區,哪所學校有什麼風吹草動,傳得很快的。」
「哦。」我應了一聲,有些好奇她到底「聽說」了什麼。
鄭咪咪反倒問我說:「聽塗老師說,你跟那個張浪平很熟是不是?」
剛好有公車進站。不是我要搭的。為了擺脫她,我連忙說:「不好意思,我的車子來了。」匆匆趕到前頭。
她跟著挨到我身邊說:「我也是搭這班車。」
天啊!怎麼這麼不巧!實在真背——我對她燦燦地笑。
上了車,我靠著門邊,準備隨時下車。
鄭咪咪挨著我,尖尖細細地說:「老實說,那個張浪平的風評並不太好。」她停一下,看我一眼。見我沒反應,繼續又說:「你也知道,大家傳來說去,就是那麼一回事。」
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
「不過,聽說他能力很好,很有才幹。而且不只英文行,聽說他西班牙語也說得不錯。」
這些人果然什麼都知道!浪平大學時第二外國語修的是西班牙語,他還會一些法語,一點基礎的日語會話。我想他還沒忘了想跑船那回事。
「唉,於老師,你跟他認識——」沒等她說完,我就死命按鈴,一副匆忙說:「不好意思,我在這站下車。」
「這一站?我也是。」
不會吧?聽她這麼說,我幾乎跳起來。硬著頭皮下了車,抬頭一看,正好在某家觀光飯店前。我不等她開口,搶著說:「我約了個朋友在這裡碰面。明天見了,鄭老師。」
她扯扯嘴角,說了聲再見。
我感覺她細小狹長的眼睛監視什麼似一直盯著我,強忍著不回頭,硬著頭皮走進飯店。
咖啡廳在二樓。好吧!我往樓上走去,徹底擺脫她的視線。
人不多,我撿個靠角落的位置,也沒仔細看清楚,隨便點了杯咖啡,跟著才猛然驚覺,不知隨身帶的錢夠不夠。因為工作的不穩定,我申請不起信用卡,也不覺得它的好處。我在心中回想了一下,確定身上還有幾百塊,才寬心一些。
坐咖啡廳其實很浪費時間,雖然我也沒什麼事好做。我只是想擺脫鄭咪咪。等個二十分鐘,應該是足夠的安全範圍時間。運氣再背,總不會再遇上她吧!
但愈數著時間就愈覺得它過得慢,我等得簡真有些不耐煩。我想回去睡覺,即使輾轉反側也好,我想什麼都不想地躺在床上數著羊也好。
我支著下巴,幾乎打起盹來。還有五分鐘。側後座位的人在聊天,維持著一種禮貌不擾人的低頻聲調。我根本沒注意,就那麼聽到,好像背景音樂似的,我渾然不覺地溶入我意識裡。
還有三分三十四秒,我計算著時間。就在這時,聽到後頭的人似乎叫或說了聲「邦慕」或者只是同樣的發音,我不確定。但那就夠了,我心跳了一下,反射地回頭。
那一桌坐了三個西裝筆挺,看起來成熟有成的男人,事業型的。正對著我的那個人,和我打個照面,我趕緊移開目光,不巧撞上側臉對著我方向的那人的視線。
他正轉頭朝我望來。
我看他一眼,轉回身子;又回過頭去,盯著那個人。我知道我那樣盯著別人看是很不禮貌的一件事,而且很可能引起誤會。但那眉眼,那神情,那人的臉,我是那般似曾相識過——他察覺我的注視,將目光轉向我,微微對我笑了一下。笑得那麼禮貌,不想令我難堪而已。
但是他,沒錯吧!?我問我自己。我想過去,但沒勇氣。他跟我記憶中的他相去不多,只是氣質有些不同。他變得像電影中那種成功的企業菁英,精銳而且自信——過滿的自信,形成相對的距離。
他不可能記得我,我若那樣貿然走過去,實在太唐突了。算了,我告訴自己算了!我能跟他說什麼?能有什麼往事好提?還是作罷,省得麻煩。
我起身到洗手間,看見鏡中的自己——蒼白、凌亂,缺乏修飾的散漫。我就是我。我驕傲的表情下隱藏著卑微退卻。我繚起水波狠潑向鏡子,讓鏡中的自己變得模糊。
走出洗手間,拐到走道,他就站在那裡,正收起行動電話,大概認出我是那個失態盯著他看的人,對我禮貌地微笑一下。
我脫口說:「陸老師,你是陸邦慕老師吧?我是於滿安,××女中,你還記得嗎?」
他先是愣了一下,好像某種連接無法對應,錯愣地看著我。然後,表情慢慢泛開,說:「於滿安!?我記得——多久了?沒想到你還記得我!」
我對著他笑,我怎麼會忘呢!
「好久不見了!你一點都沒變!」陸邦慕好像真的很驚喜似,笑得相當燦爛——起碼,我覺得不像是裝的。
「老師才是一點都沒變,我一下子就認出你了,怕太唐突不好貿然過去。剛剛一直盯著你看,真不好意思。」我有些訝異,重新面對他,我竟能如此毫無困難、不顫抖地和他說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