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硬著頭皮又說:「我知道我惹你不高興。我不是你,不明白你的處境。可是,怎麼說?就好像一個窮人進銀行,身上沒有半毛錢,卻看到那些手上抓著幾百萬的人在唉聲歎氣。窮人當然是不會懂的。打死他,他也寧願跟那些有錢人一樣,手上抓著幾百萬,然後在那邊嗯哼唉嗨的好像牙齒疼一樣的唉喲吐氣。」
我沒有意思說笑話,偏偏聽起來好像在說笑話。舒馬茲楊惡狠狠瞪我一眼。英俊的臉是難看的。
「我可以問你——」
「不可以。」我話都沒說完,他就狠狠地堵死。
他坐在鋼琴前,我站在琴倚旁,胸口挨齊他的肩膀。反正他本來就對我不親切,因此我也不覺得難堪。
「那我就不問。不過,請你不要再喝酒了。」
舒馬茲楊倏然轉頭,眼眶窄起來,藍眼裡冷光逼射向我。「如果我說不呢?」
「這樣自殘,對你又沒有好處。」
「跟你無關。」
啊,他說到了重點。是跟我無關。
「的確是不干我的事。可是——」此刻的我,實在是非理性的我,不識時務。「你對我的態度那麼差勁,但光是因為你剛剛彈的琴,我就可以把之前一切勾銷,原諒你的傲慢。你你——」說了兩聲「你」,我就說不下去了。
因為舒馬茲楊瞪著我看,表情像在看外星人一樣。
那不是冷淡,惡狠,當然也不是友善、親切。也不是慣有的諷刺,或者偶爾的鄙夷、嫌惡。而是,嗯,一種奇異的,像在看化外來的夷民一樣。
舒馬茲楊是好看的,白話一點,可以說他英俊,有精采的魅力。但被這樣有魅力的臉盯著,我想自我陶醉也陶醉不起來。
請不要說我不識好歹,或者裝模作樣。大概多半的人在看一隻新發現的品種的猴子時,都會露出這種奇異的眼神表情。所以,不要怪猴子自我陶醉不起來。
「拜託你能不能別這樣看著我?」我不認為我說錯什——好吧,大概,一定,我也許說錯了什麼。
「你嫌我態度差?」舒馬茲楊終於開口,回復他的沒表情。
「先生你像只刺蝟一樣。」外加陰陽怪氣。但是我守本份,不該多說的就不說。
舒馬茲楊偏過頭,彷彿在想什麼。我站著腳酸,心想是不是該離開。忽然,沒預警的,舒馬茲楊發瘋的彈奏起鋼琴,非常用力激烈,琴室內宛如在刮暴風雨。
我正在暴雨的中心,整個人震盪起來。
短短不過幾十秒,暴風雨嘎然停止。舒馬茲楊激動的喘息,說:
「你想知道為什麼,是不是?小報寫得沒錯,她是長我數歲。我到日本探訪我父親,她是我外祖母那邊的遠房親戚,所以真要算,也可以和我扯得上關係。是她接近我,但我對她亦相當有好感,可以說喜歡。奇怪的是,跟她在一起,並沒有激發我的創作欲,我反而什麼都不想做,覺得平平靜靜就好。但她希望我能為她作一首曲子。她拿了一首未完全的曲子給我,要我完成它,然後以我的名義發表,獻給她。只有幾頁的琴譜,但看得出來作曲的人是有相當才華的。我沒答應。可是——」
舒馬茲楊大口喘著氣。
「我還是完成了它,那是個很大的誘惑。我母親先介入。她知道有她,找人調查了她,發現她有過一段非正式的婚姻關係,男方失蹤不明,殘缺的曲子就是他作的。我母親背著我和她談妥條件,當然,用的是錢,非常大數目的一筆錢,買那首曲子和她的離開。所以我父親這邊也介入了。父母的介入讓我覺得我是愛她的,必須保護她不可,以我當時的名氣,我也有那個能力。所以我打算公開發表那首曲子,並且獻給她。」
「啊!」我輕呼出來。
舒馬茲楊連眼皮都沒抬,好似我根本不存在。
「我沒來得及那麼做。她選擇了錢。那是很大一筆數目的錢,她的選擇是對的。後來,有名男子找上門,說我剽竊他的曲子,事情當然是被壓下來了,嚴密的沒走漏丁點消息。」
「曲子不是沒有公開發表嗎?」
「沒錯。不過我在非正式場合彈奏過,當然是跟她在一起的時候。而後,我便將琴譜燒掉。那些樂評家說的沒錯,我是江郎才盡了。」
「他們是公報私仇,挾私人情緒報復。」
「不。我是寫不出來。」
舒馬茲楊轉向我,神態認真。
「可是,你能將我父親的曲子稍事改編便呈現出完全不同的味道,那是非常不容易的事。」
「只要稍有能力的人都辦得到。」
「不。」我很固執。「這首曲子我再熟不過,要做到最少的變動,卻全然一改那甜蜜蜜的基調,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你以為你是專家嗎?」舒馬茲楊皺眉輕諷。
「我學了十多年的鋼琴,這點見識還有。」
「你怎麼突然對我那麼有信心?你不是一直對我充滿懷疑?」
我語塞。「總之,請你不要再喝酒了。」把那樣的事告訴我,那樣的秘密,我——「剛才你說的一切,你放心,我一句也不會洩露出去。」
「你就算說出去我也無所謂。」舒馬茲楊冷冰冰的。「反正我早就過氣了,頂多小報炒作一陣,很快就會偃息。」
這態度實在傷人,又有種自暴自棄。
「請你別這麼說——」我不知道我哪裡不對了,說話的同時,我伸手環住舒馬茲楊的肩膀。「舒馬茲楊先生,我跟你道歉。我承認,我原是不情願來柏林的,可是……可是……」
「可是」以後就說不下去,因為我發現了我在做什麼。
「可是怎麼?」舒馬茲楊不動,本來已經冷的眸光帶電,被冷視的就算不灰土頭臉也會內傷。僵得我一時繃住。
「可是……呃……」我訕訕的,囁嚅起來。厚臉皮否認了一百次的事,我現在卻自揭自己的底,搬磚頭砸自己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