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在亞洲的星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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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頁

 

  「你喝醉了,我剛好經過——」

  「不必說那麼仔細,我記得。」他打斷我。

  既然都記得,做什麼還要問?

  「那你有什麼不記得?」我想我有點悻悻然。

  「你怎麼進我公寓的?」他問。

  「你口袋裡有鑰匙,」我停一下,見他沒打岔,繼續說:「你昨天晚上吐得一場糊塗,沙發和地毯都沾到,最好請人清潔一下。」

  舒馬茲楊抿抿嘴,說:「還有呢?」

  照實說,我不曉得他會不會內疚。我想是不會,所以多說也無益。所以我搖頭。「沒有了。」

  「我記得……」他表情有點難看,很不情願。「我有沒有吐在你身上?」

  「有一點。」

  他哼一聲,又說:「車子是你叫的?錢是你付的?」

  我點頭。

  他掏出皮夾,給了我一百馬克。

  不用那麼多。不過我還是乖乖收下,多的算是勞動服務費。跟舒馬茲楊對抗太費力氣,不聰明。

  「我是不是應該謝謝你?」舒馬茲楊繃著臉。

  「我沒這麼說。」

  他又哼一聲。

  我忍不住。「你為什麼要把自己搞得這麼不愉快?你什麼都有——何苦!」

  聽起來像在說教。我什麼也不懂,才敢說大話。我等舒馬茲楊翻白眼,果然,他冷笑。

  「你還有什麼高見?我洗耳恭聽。」

  就算有,他那副德性我也不敢多說。

  「沒有。」我不想再多說了。

  他站起來。我心頭一動。

  「舒馬茲楊先生——」叫住了他。

  「還有事?」他不耐煩。

  「我——」我想我是睡眠不足,神智不清楚了,因為我說:「我想聽你彈琴,彈一首完整的曲子。」

  舒馬茲楊看了我足足有五分鐘。那陰沉的表情讓我覺得我真的是瘋了。但出乎意料的,他居然點頭。

  該說是我的好運氣,還是我昨晚「犧牲」的報酬?舒馬茲楊的演奏——現在我才發現,我的心太大了。我也沒想過這要求意味著什麼,我只是出於衝動。

  ** ** **

  舒馬茲楊讓我先練漢農。然後,我退開。看他坐上鋼琴椅,我連呼吸都不敢了。

  他彈了兩小節我就聽出來,竟是我爹的那曲「星空下的情人」。除了原本的緒繼纏綿和喜悅愉樂,還有一些什麼我說不出的。

  我半張著嘴,睜大眼睛望著舒馬茲楊。沒有曲譜,才聽過三回的曲子,他怎麼能夠?居然能夠!

  然後,聽著聽著,我覺得有點不一樣。

  曲子的味道。

  當年我爹做這首曲子,沉浸在與我母親大人邂逅的兩情相悅中,基調是甜蜜蜜的。舒馬茲楊詮釋下,卻多有哀美。這曲子我再熟不過。雖然細微,不過我還是發現舒馬茲楊稍有編改。曲子還是原來的曲子,風格卻變得相異。

  最後一個顫音歎息似消翳,我發現我的心臟不是跳動的,而是在顫動的。

  「你——」我第一次從不同角度看舒馬茲楊。光因為這首曲子,我就可以沒出息的原諒他所有的傲慢。「你明明彈得這麼好,這麼有才情,為什麼——」我咬住嘴唇。

  都說他淪落,他原竟是自甘淪落!

  「才情?」誰知舒馬茲楊竟是鄙夷地哼一聲。「你要問我為什麼回絕慕尼黑國家歌劇院的邀請,拒絕瑪琳夫人的贊助,放棄舞台不再創作是不是?」

  我點頭,跟著口水把話吞回去。我想知道他為什麼把自己搞到這個差勁的地步。

  「你沒聽過外面是怎麼說的?」又是帶著諷刺的語氣。

  「聽過一點。」

  「哪一點?」舒馬茲楊像是在談論下相干的事一般。

  我有些為難。吸口氣,還是說了:「據一些小報報導,你因為愛上年紀比你大的情人,又有親屬上的關係,因而自暴自棄,自甘墮落,自毀前程。」

  「還有呢?」

  「還有……嗯,某些評論家說你退隱的理由,是因為,呃……因為……」我支吾一會,終於狠狠抬頭一口氣說:「他們說你江郎才盡。」

  我以為舒馬茲楊至少會冷哼一下什麼,但他只是挑了挑眉梢。

  「江郎才盡,那就是了。」

  「你知道不是!」我居然煩躁起來。我原也是懷疑的。舒馬茲楊對我的態度不好,所以我一直沒有以公正的態度評斷他,老想著他是被浪潮淘去的人物。哎!我越想越煩躁。

  「不然你以為我有什麼?」他詰問。

  「你有才華。」我不假思索。

  「才華?」他冷笑。「拿掉了才華,我不就什麼都不是了?舒馬茲楊有才華,那麼沒有才華的舒馬茲楊就變成什麼?沒有才華,我就是不是我了嗎?這些人那些人,你們——評論家也好,輿論也罷,我母親,父親,你,她——你們這些人,口口聲聲才華,沒有人是因為我這個人在看我;你們看的都是那個所謂有才華的舒馬茲楊——」

  聽到他冷笑中逸過的一個「她」字,我立刻明白當中藏有著的故事。但我更訝異他這些話。

  「就因為這原因嗎?」我不得不蹙眉。「你所謂的『你這個人』是指什麼?你的『本我』、『真我』嗎?我不懂,你這麼聰明,怎麼會有這種幼稚的心結。根本就沒有『純粹』這回事。我們一成長,社會化以後,根本就不能脫離那些有形無形的成形在我們身上的東西。所謂的『我』,都因為那些加諸在其上的東西比如學識、教養、見識或者才華思考,而成為『我』的。就好比,誰是劉理兒呢?那個學了十多年鋼琴,不下廚作飯,不上不下的東方來的『我』。人家眼裡看到的,實際在生活的,就是這樣的劉理兒,沒有所謂另一個『純粹』的劉理兒。這道理是一樣的。因為你已經『修』成了那個模樣了;你的氣質、個性、態度、本事、才幹混淆交錯,『修』成了如今站在這裡的『舒馬茲楊』。請你不要自欺欺人,再說什麼『原相』『原我』了,沒有那種純粹的存在的。」

  話一說,成了長篇大論,論成了說教,舒馬茲楊攏斂的劍層越蹙越是尖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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