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遺憾哪。」店主搖搖頭。半晌不聞他接話,更不知他何時才要提及重點,只有妥協問道:「不知道今天徐先生到我店裡,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徐光磊笑問?「小林先生,您現在還在自製皮件或黃銅文具嗎?」
店主皺皺眉。櫃檯櫥窗中的黃銅文具確實出自他手,年輕時候很迷黃銅、皮件,總是自己敲敲打打,現在太多大品牌都出了類似的產品,有工廠量產加上通路行銷,無論銷量或售價都非他這種小店自製小物能比擬。
櫥窗中擺放的是他做的最後一套,記得當時十分憤憤不平,敲打出來的成品明顯厚薄不一……店主看著眼前人溫文儒雅的笑,看他低下頭,視線落在那套黃銅文具,脫口問:「你怎麼知道這是我自製的?」
「我曾買過小林先生的皮件,當時您的店在銀座伊東屋附近,一樣沒有招牌,一樣是間嬌小而滿是細節的好店。那回正巧碰上您公佈新作,短短一個晚上的活動,幫客人在皮件內側手工壓字。」他將手中的名片夾放在櫥櫃上,那是折紙的概念設計,一枚黃銅扁扣在皮件角落,四個角向內折入穿過扁扣而成的口袋:簡單卻雋永。皮件與黃銅隨時間留下使用痕跡,背面甚至因一次出差勘景沾到了點點白色油漆,初初在店中櫃上全都一模一樣的商品,因使用方式逐漸顯露主人的個性,而變得獨一無二。
徐光磊將之打開,將名片取出,露出內側壓的一行英文字——Worthy of Your Heart.
店主默默看著那確是出自自己手藝的名片夾:他習慣在五金及皮革角落印上個人印記,細小的「林」字中間一個更小的「小」
字,自嘲是林間的一個小小個體。想來真是不吉利,應驗於現狀,預言他的品牌與作品像秋天林間的落葉,只在記憶中留下一片夕陽顏色。好在他沒向人說過其中含意,如今拿遠看來只是線條圖形。
徐先生說的壓字活動是一時心血來潮,那麼費工的事回想起來就只做過那麼一次:他甚至有了模糊印象,眼前人是當時少數為了壓字不去趕行程而苦等幾小時排隊的外國客人,而且若沒記錯他應該不只買了一個名片夾……思及此,店主垂了垂眉。曾經他的工作室開在銀座,是品味與流行的指標,如今只在自家樓下那以往被拿來堆雜物的倉庫苟延殘喘著。
店主眼底浮起往日榮景,然而轉瞬間,他更深刻憶起在第一間店倒閉時受的打擊有多重多沉,人一下子蒼老許多,身邊人都說他全然沒了職人應有的意氣風發以及面對變數的灑脫堅忍……徐先生能認出自己,多半是見到那些自製商品印上的細小落款才得以確認吧。
「杉墨書店的文具部正在籌劃一個職人專區,」徐光磊說著,邊將名片夾還原,假裝沒有注意到店主緊擰的灰眉。他語氣柔和道:「如果您願意再次製作黃銅或是皮件作品,希望您能與我聯絡。」
店主不說話。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眼前年輕人的溫文爾雅只在表面,那堅定的眼神像在表達他的勢在必得。
「這個專區不是要賣只可遠觀的收藏類商品,卻也絕不會剝削創作者,細節部分我會尊重您的意思。」徐光磊仍是溫溫笑著,眼光不移。小林先生曾是個極富理想之人,更有日本職人共通的固執,沉潛過久的時間又有什麼理由信任一個初見之人成為商業夥伴?來此拜訪之前他就明白此人並不會輕易被打動。「物皆該盡其用,不是只當擺設用,才是真正的擁有,我記得您曾經這樣告訴店中的客人。」
徐光磊離開小店時,店主甚至沒有與他道別。
一直到出了長長的巷弄,收在口袋中的手機不停震動,他抽出一看,連著六、七通網路電話都是同一人打來。搖搖頭,他接起。
「怎麼樣?有談成嗎?」電話那頭的聲音充滿期待。
「還不知道。」徐光磊眉一挑,方纔的溫和語氣已消失無蹤,「你打來是為了關心我的工作進度?學湛,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肉麻?」他擅長對工作上來往的人付出耐心,與之打交道』博取信任,但不擅長對朋友隱藏自身情緒。
「你雙面人的個性能不能收一收?」漂洋過海而來的是那絲毫不掩蓋的不耐語氣,孟學湛在電話另一頭歎著氣,「好歹也是靠我你才能找到小林先生,當初閒聊聽到這消息你把我當成恩人,現在是怎樣?利用完就能丟了是吧?」
「你希望我下半輩子都因為這件事感謝你?」
「……也不用那麼誇張。」
「那就好。你要的咖啡杯我幫你買了,我今晚的班機到,明天拿到店裡給你。」徐光磊低頭看著手中的紙袋。學湛提供小林先生搬家後的新店址,他答應在學湛以前工作的店中買紀念杯回去。學湛說買一個留念,他買了兩個:學湛可以跟女友一起週末早午餐,用用情侶對杯。他覺得自己的誠意滿到溢出來,足以替代虛偽的寒暄。
「到店裡?」孟學湛聲音提高了些,「你是不是忘了你答應我什麼?」
「……」無聲翻著白眼。
「到底是什麼?」徐光磊是當真一點印象也沒有,但如果是答應過的事,他不會食言。
孟學湛洩了洩氣,不願太過責怪好友,尤其近半年來杉墨書店的文具部似乎做得越來越有聲有色,連不常看新聞的自己都注意到好幾次報導,更聽說上了國際版面,光磊是部門負責人,接連到不同國家出差籌備新的提案,是忙人多忘事。只是另一邊已經答應下來的事仍不容光磊賴掉。
「是我疏忽了,」徐光磊側頸夾著手機,一邊從後背包中掏出手帳打開,行事歷上果然寫著「早晨任學湛差遣」。「你再提醒我一次,是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