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是發現妻子不在床上,而後注意到那哭聲並非來自女兒,原本混沌的腦袋瞬間清醒。
他撐起身,看見浴室的門縫底下透出微光。
是曼青在哭?
意識到這個事實,他立刻翻身下床,果然在推開門的同時,看見妻子縮在浴缸邊,手裡握著一支驗孕棒,滿臉淚痕。
那模樣讓他胸口一窒,眉頭不自覺蹙起。
「啊!」像是沒料到他會突然衝進來,余曼青先是錯愕,而後立刻回過神來拚命抹掉眼淚。
「那個……我吵到你了嗎?」她吸吸鼻子,撐起身,硬是堆起笑顏。
突然一個外力直接把她拉起,擁入結實溫暖的胸膛。
「傻瓜,你何必給自己那麼大的壓力?」他不停地拍著她的背、撫摸她的髮絲,輕聲哄道:「我們都還年輕,你在急什麼呢?」
「可是我……」委屈感泛起,她扁起嘴,覺得自己真沒用,連個孩子都生不出來。
「噓,我都知道。」他吻了吻她的頭頂,鼻尖就這麼埋在她的發間,「我知道媽給你很大的壓力,一直催你要趕快生個兒子,可是你也知道,老人家就是愛念,你其實不必那麼在意她的話。」
聞言,她咬唇低泣出聲,忍不住將頭靠在他的胸口上。
「而且坦白說,」簡維政繼續安慰她,「我沒有非要兒子不可,或是一定要你生幾個孩子,就算只有喬喬一個女兒,我也已經很滿足了。」
她倏地抬起頭來,擦了擦眼淚。「可是這不完全是媽給我的壓力,我是真的、真的很想再替你生一個小孩……」
她真的、真的想把上輩子那個孩子給生回來。
上一世,老天給了她,她不想要,甚至瞞著所有人偷偷去墮了胎;這一世她誠心渴求,老天爺卻再也不想賜給她。
一定是的,這一定是報應……
思及此,她又哭了出來。
簡維政歎了口氣,稍稍退開了些,俯視著她哭喪的臉,伸出拇指抹去她眼角的淚水。
「你是真的很想再生一個?」
她用力點頭。
「不是因為我媽給你的壓力?」
她搖頭。
「那好吧。」
「……好?好什麼?」她止住了哭泣,困惑地看著丈夫。
「既然你是真的想生,那就別再把它當成你自己的事。」他伸出手,將她頰邊的髮絲勾至耳後,「明天我休假一天,我們一起去醫院檢查,嗯?」
余曼青怔怔地站在原地,張著嘴沒反應。
「兩個人一起努力總好過你一個人在浴室裡煩惱吧?」他突然捏了捏她哭紅的鼻尖。
「呀——」她吃疼,卻破涕為笑。
第8章(1)
一周之後,檢查報告出爐。
那時候余曼青才明白,原來老天爺給她的真正懲罰,根本就不是懷孕困難這件事。
夫妻倆被召回了醫院,一同聆聽檢查結果。
胃癌,確診。
但是這回病魔找上的人卻不是她,而是她的至愛。
「不過幸好發現的時間算早,」醫生似乎永遠都是冷靜的,就像是在進行平常的會診一般,他平靜地說出殘酷的事實,「目前是第二期,如果治療過程順利,沒有意外的話應該可以完全治癒。」
主治醫生又交代了一些入院治療的相關細節,余曼青卻連一個字也沒聽進耳裡。
她太過震驚,震驚到彷彿自己的靈魂已經被抽離了軀體,然後在半空中看著這群人演出這場鬧劇。
為什麼?她腦海裡只剩下這個疑問。
老天爺究竟是為了什麼讓她重新活這一回?她曾經懷疑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又長又幸福的美夢,然而如果美夢成真的代價竟是維政的生命,那麼她寧可希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她寧可現在立刻夢醒、睜開雙眼,慶幸躺在病床上的人是她,而維政仍然健健康康、幸福快樂……
「曼青?」
突然,一聲輕柔的呼喚傳入耳裡。
她倏地回過神,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已經被攙至診間外。
「你還好吧?」簡維政看著她茫然的神情,不自覺露出了一絲擔憂。
說來也真是諷刺,當初會提議來醫院檢查,其實是想減輕她在懷孕上面的壓力,豈料反倒檢查出他罹患胃癌第二期。
余曼青見他一臉沒事樣,忍不住生氣。「你怎麼能這麼冷靜?!你當它是胃潰瘍嗎?」
簡維政聳聳肩,牽著她到一旁的椅子坐下,握著她的手,微笑道:「反正醫生也說了,現在還在第二期,只要立刻接受治療、小心照顧,痊癒的機率很高。」
「可是……」她咬著下唇、輕顫著,腦海裡全是悲觀的想法。
「別想那麼多,嗯?」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
很奇怪,此刻他倒不是非常擔心自己的病情,他絕對相信現代的醫療技術,反而比較擔心曼青。
當他得知自己患了胃癌的那一刻,就像是電視上演的那樣,一生經歷過的光景在腦中瞬間跑過一回。
而曼青佔了那些畫面的絕大部分。
他想起剛認識她的時候,她是一個非常愛笑的女孩,總是開懷地笑出清朗的聲音,而且笑點很低,不管是多爛的笑話她都會捧場到底。
他也想起了她的直率坦白,喜怒哀樂她總是藏不住,心情好就大笑,心情不好就大哭,不滿的事情她不會放心裡,生氣的時候她也不會往腹裡吞,這就是他愛上的余曼青。
從小,他就生長在一個教導他要懂規矩的家庭,壓抑已經成了他的生存本能,他甚至漸漸忘了要怎麼表達自己的聲音,等他長大出了社會,踏進了一個充滿心機與鬥爭的行業,他學會了就算喜歡也要面無表情、就算討厭也要面帶微笑。
總之,行事作風直白的余曼青,讓他幾乎看見自己最原本的模樣。
所以他愛上了她,想與她共度一輩子。
然而就在十分鐘之前,當他的記憶迅速在腦海裡跑過一回之後,他才猛然發現,曼青開開心心嫁給他,婚後的笑容卻是一天比一天少。
驀地,他驚覺或許這段婚姻並沒有帶給她幸福,反而剝奪了她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