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艘快艇上,吐出滿腹的海水,當他終於能好好坐下來時,看見那渾身濕透的小女人包著肯恩給她的毛毯,面無表情的看著那艘下沉的貨輪。
「嘿,你還好嗎?」
她將視線拉了回來,臉上還是沒有任何情緒,沒有釋然,沒有慶幸,也沒有震驚和飽受驚嚇的麻木,她的手沒有發抖,瞳孔不曾收縮。
她就只是安靜的坐在那裡,看起來平靜得有點嚇人。
這不是一般人逃出生天會有的反應,一般人也不會被人用手銬腳鏈鎖起來。
海風吹拂著她濕透的發和仍在滴水的小臉,她的額頭上,不知何時受了傷,緩緩滲出了血水。
沒有想,他抓起一旁椅子下的醫藥箱,拿出棉片和雙氧水替她消毒止血,她再次一愣,但沒有多說什麼。當他為她的額頭貼上繃帶時,忍不住問。
「你叫什麼名字?」
她用那雙平靜的黑眸看著他,半晌,才開口吐出兩個字。
「霍香。」
失火下沉的貨輪,再次傳來可怕的巨響,他轉頭看去,看見它斷成了兩半,爆炸聲又起,熊熊的火光和濃煙往上竄升。
快艇在韓武麒的控制下,繼續在海上奔馳,遠離了那艘沉沒的貨輪。
「你為什麼被關在那艘船上?」
她沒有回答那個問題,只是沉默的再次看向那艘貨輪。就在他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她開了口。
「我被關在那裡,是因為我殺了暗影的首領。」
他一愣,卻見她將頭轉了回來,看著他,面無表情的說。
「我是他們之一,我是被暗影訓練出來的殺手。」
那是一個被稱為暗影的殺手集團,專門從事暗殺。
只要有錢,暗影什麼案子都接,無所謂是非黑白、不管公理正義。
暗影從世界各地挑選有才能的孩子,將那些孩子綁走,他們利用藥物和催眠把那些孩子洗腦,用各種殘忍但快速的方式訓練再加以淘汰,將他們塑造成冷血無情的殺人工具。
霍香也是其中一名,事實上,她是最頂尖的。
紅眼的人本來還在想,為何如此簡單容易的就能攻破那世界知名的殺手集團,事後屠震才從暗影那艘沉沒的貨船裡竊取下載出來的電腦資料中發現,是因為她。
她是個殺手,暗影集團之中最好的一個。
但是,為了沒有人知道的原因,她突然叛變,殺掉了那個集團的首領,造成分裂的兩方人馬為了奪權而內鬥,才使紅眼的人有了機會,毀掉了那個殺手集團。
當他們回到紅眼,身為醫生的阿南幫她檢查傷勢,才發現她全身上下有多處骨折,背部和腹部有大片瘀青,體內還有內出血,但她從頭到尾沒叫痛過。
她只是安靜、乖巧的坐在那裡,像個木頭人一樣。
暗影殺手集團裡的人,大部分都被洗腦了,他們不認為殺人是錯誤的,他們沒有良心,沒有感情,認定效忠首領暗影是生存的唯一要件。
他們不能也無法背叛那個教育他們、訓練他們的人,那個發展出這套殺手系統的男人。
「為什麼?」
看著那個滿身是傷,卻無比安靜的女人,他記得自己忍不住走過去,開口問。她眨了眨眼,然後領悟過來,張嘴吐出了一句話。
「我只是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那雙黑眸依然沒有太多情緒,但她的聲音緩慢而沙啞。
「霍香,是一種藥草,可以化濕、解暑、止嘔,所以我媽替我取名叫霍香。」她穿著阿南給她的病人袍,坐在那張病床上,看著他,告訴他。
「霍香,不是殺手的名字。」
他震懾的看著眼前的女人,一時無言。
他看過她的資料,她被綁架時才七歲,他很難想像,經過了那麼多年,這個女人還能記得七歲時母親告訴她的話。
但她記得,她想了起來。
「我不是殺手,我是霍香。」
她語音平緩的說著,傷痕纍纍的雙手交握在身前,臉上還是沒有什麼表情,一雙黑眸眨也不眨,但她說的話,她當時沒有表情的表情,他知道自己一輩子也忘不掉。
後來,他離開了紅眼,自己到倫敦開業。
幾個月後,在一個茫茫的雨夜,她突然出現在他門口。
她沒有敲門,就那樣站在雨中,在船屋旁的河岸上,像一抹幽魂那般。
他從舷窗裡可以看到她,看見船屋的燈映照在她臉上,看見她從嘴裡吐出的氣息都變成了氤氳的白煙。那一夜,很冷。
她在那裡站了一整個晚上,那張臉、那雙眼,依然沒有任何情緒,可他卻清楚感覺到她散發出來的痛苦與無助。
他遲疑著、猶豫著,隔窗看著她,等她自動放棄,等她走。她沒有。
雨一直下,他開了門。
她需要工作,他給了她一個工作。他從來沒有問她為什麼離開紅眼。
他知道為什麼,那個時候,她無法過正常的生活,也沒辦法和人正常相處,更不可能在紅眼或耿叔他們那裡找到歸屬感。
她在那溫馨熱鬧的大家庭裡格格不入,不是那些人不願意接納她,是她已經失去了人類應該有的正常反應與情緒。
要成為暗影的殺手,必須冷血無情。
暗影的殺手是棋子,是工具,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只需聽從命令。
那個殺手集團將她洗腦,雖然她掙脫了那箝制,卻無法輕易找回失去多年的人性與感情。
而有時候,太過熱情的關切,會成為壓力的來源,太過正面和樂觀的環境,反而會讓人更加痛苦。
即便不是她真心所願,但她的雙手染了血卻是事實,當她的意識越清楚,越明白自己過去做了什麼,她越無法處在那個明亮、歡樂的環境之下。
有光,才有影;越明亮,越顯骯髒。我不是殺手,我是霍香。
她這麼說。
沒有表情,不代表她真的沒有感情。
她清楚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曾經做過什麼,她沒有表達出來,不表示她就不覺得痛苦。她無處可去,所以才來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