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橋上,她第一次看到他時,他就是那樣了──憂鬱的眼神,哀傷的表情,一身等待的姿態。那是她不能問的;他心情的缺口。他還太年輕;但也因為年輕,那樣的表情會教人感染他的哀愁。
七四七在機坪停穩了,機上旅客紛紛騷動起來。他站起來,她也跟著站起來,衝他一笑,突然抓住他,把臉埋在他臂彎,哼說:「啊,我不行了……」
「你怎麼了?!」他緊張起來,連忙扶住她。
她抬起臉,動也不動地專注看著他,不提防地綻開一個燦爛的笑。說:「我沒事。」
「你……」他知道被她耍了,又好氣又好笑,沉落的表情滲出了一絲笑意。皺眉說:「都多大了,還在玩這種『狼來了』的遊戲。你不怕鼻子變長嗎?」
「那是木偶。」她沒頭沒腦的冒出奇怪的回答。
「啊?什麼?」他一時沒意會。
她笑起來,比手劃腳說:「鼻子會變長的是小木偶,我是『狼來了』的小牧童,所以不怕鼻子會變長。」
「你……」他沒想到她會跟個小孩子似頑皮地挑他的語病,先是愣住,然後搖了搖頭,放聲笑出來。
「你終於笑了。」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笑。她歪著頭瞧著地。
看她似乎很高興的樣子,楊照心一動!明白她的用心。但他只是嗯一聲,點了點頭,沒說什麼。
「走吧。」
機上的旅客魚貫的出籠,他們尾隨在後,腳步並不急。入境的人很多,出關時,費了一點時間等待,不過,並不太波折。放眼望去,紅白黃黑各色的人種都有;各種陌生的語言此起彼落。
「現在該怎麼辦?」江曼光將背包丟在腳下,自在地眺看四周,回頭詢問楊照。她是全然的信任他、跟隨他,由他做決定。他們沒有太多太大太笨重的行李,一身的輕便,走到哪是哪,好像無需太煩惱。
「你等等。」楊照比個手勢走開。他先到兌幣處換了一筆錢,然後在服務台取了一些英文說明的旅遊資料。
看他的態度那麼從容,一點都不慌不忙,更不會那樣盲目四顧四處找方向,好像對這地方很熟似。江曼光不禁好奇問:
「你好像對這地方很熟似,你以前來過嗎?」
楊照心裡很快抽搐一下,臉上卻沒什麼表情,輕描淡寫說:「每個國家的機場都差不多,大概就那幾種設施,隨便一找就可以找到。」
其實,他何止來過,在他心裡,他早已來過千萬回。不止一次,柯倩妮和他在社團的夕陽窗下,在攜手的小徑,在某些洋溢著南歐風味的咖啡館,漾著晶亮的眼眸對他說;他們要一起到意大利,一起到這充滿藝術風采、文藝復興資源的國度。他們要一起作畫、一起生活、一起走在異國的街頭,參觀那些風格獨具的美術館,徘徊流連在充滿浪漫情調的他鄉。
她跟他說好的;那是他們的約定。他將那些話牢牢收藏在心底,在心中細細的計劃著──羅馬的假期、威尼斯的歎息橋、佛羅倫斯的落日──那一些的一些、一切的一切,早在他腦海中不知幻想、溫習了多少遍,此情此景,他夜裡夢裡已不知馳騁過多少回,他怎麼會陌生呢。
結果,他來了,來到他們編織過無數夢想的國度;而她對他說過的那些,卻不可能會實現。
「走吧。」他甩甩頭,甩開那黏心的哀愁,大步往前走。
「等等我!」江曼光連忙撈起行囊,小跑步追趕他。
楊照停下來,望著她,伸出手。說:「跟緊我,別跟丟了。」
她頓一下,笑著將手放進他的手。他將手一合,握住她的手-確認的說:「要走了……」
「嗯。」她如花笑開,重重地點頭。
他鄉異國,陌生的街頭只有他們兩心同。她覺得他是可靠的,她可以放心地將自己交給他。
「那走了。」楊照用力一握,華奢她走向自己也不知道的方向。
☆ ☆ ☆
雖然已接近了中午,但陽光溫溫的,照得十分傭懶。廣場上成千的鴿子,悠閒地來回踱步著,不時低頭在這邊嗅唱那邊啄啄,被觀光客喂得肥嘟嘟的身體胖得跟不倒翁似,短短的腿走不了多遠的路,卻偏不安分地與人爭造槍位,就怕教人不小心踩了它們一腳。
「真是……」江曼光頂著陽光懶懶地倚著階梯坐在台階上,看得直搖頭。那些鴿子一點都不怕人,大搖大擺的踱著步,只有人讓它的分。
「要不要喂喂看?」楊照撕了一小塊麵包遞給他。
她搖頭,身體往後一仰,仰高了頭注視身後那巍矗在藍空下的主座大教堂。
這座哥德式建築的主座大教堂堪稱是米蘭的中心地標,稜角複雜的外觀,加上教堂屋頂那無數如石筍般聳立的尖塔,乍看之下簡直像刺蝟一般,可是卻極富視覺的美感,充滿磅磚宏偉的氣勢。它高高聳立在藍天下,睥睨著一切,看起來是那樣地不可一世。
即使沒有宗教上的情感,光是它的建築,就足以使人傾心傾倒。江曼光仰高著頭,癡癡地望著,甘心地臣服在它的底下。
「你在看什麼?」楊照驀然俯身,遮蔽住她和天堂之間。他的臉靠得好近,又忽現得那麼突然;她嚇一跳,差點跳了起來。
「我在看教堂。」可是她連動也沒動。
「肚子餓不餓?」他把喂鴿子吃了一半的麵包遞給她。
她順手接過,想也沒想就往嘴巴裡塞。吃了兩口,突然想起什麼!把麵包再撕了一半遞給楊照,他很自然的接過去,張口就吃,沒有一點遲疑。
她打開背包,撈出了兩瓶礦泉水,分給他一瓶。兩人就那樣,一口麵包一口礦泉水,頂禮膜拜著慵懶祥和的人間。
第一次,她深深覺得人生是可以這樣地無所事事,什麼都不做,只是慵懶的曬著太陽。她滿足的歎口氣,舉起了礦泉水,跟天空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