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遇到以後,奇怪的,以後常常就會那麼碰見。接下來一個禮拜,他們就開始常常不期而遇,總是在陳浪琴急著跑廁所時。她怎麼也不適應住宿家庭準備的那可怖的起士三明治。
這一天,正確地說,第三個禮拜開始的第四天,她要「搬家」。打從上個禮拜,她發現居然可以在學校的餐廳吃到白米煮飯,她感動得差點沒掉淚,當下決定收拾包袱搬到學校宿舍。「搬家」這種事瑣碎又麻煩,她又急著跑廁所,又不巧碰到語言班八個星期舉行一次的學習評量升級編班測試。總之,所有的事都擠在一團。
「怎麼老是這樣碰見你?!」在廁所前,她正急著推開廁所的門,他從一旁經過,四目交接,他停下來,眼底有些笑意,看著她問。
這該怎麼回答?陳浪琴有些尷尬。肚子裡的那些碳水分子正激烈的鳴金擊鼓,她連笑都快笑不出來了,嘴巴歪斜,肌肉抽筋加不自主的抖動。
「運氣啊,這樣才夠戲劇性。」她匆匆丟下一句,便猴急地衝進廁所,沒來得及等他的反應。
就是這樣,她才覺得少女式夢幻囈語地幻想太多一點用都沒有,像什麼重逢啊,邂逅啊,想像驚天地動鬼神,但實際生活裡一點也不羅曼蒂克。看,「相遇廁所前」——這適合電影的片名或戲劇的宣傳詞嗎?
當然是不適合的。不過,也沒差,至少對她來說沒什麼差別。
「吃什麼好呢……」肚子裡的東西一瀉完,她就覺得肚子餓。已經十二點半了,餐廳裡全是人。
她要了一盤炒飯外加一塊炸魚排。四處坐滿了人,好不容易佔到一個空位,才坐定吁了口氣,她便忙不迭吞了一大口,心滿又意足,一口接一口。一抬頭,她就看到了他,就隔著一排桌子,在她的斜對面。
他也看到她了,臉上在笑。雖說是對她笑,但那個笑倒像是一種忍俊不住的好笑。也難怪。前一刻她才剛剛急著跑廁所,下一刻她就端了一大盤炒飯狼吞虎嚥著。
陳浪琴微微臉紅,吃太急的關係。她沒回他的笑。事實上,他不是獨自一個人,他兩旁坐滿了學生,一下子就轉回他們原先的談話氛圍裡,根本沒再注意她。她喝口水,吐口氣,又一口一口吃起炒飯。
然後,她忽然一陣眼花,有個人——正確地說,是一團花團錦簇,在她桌位對面坐下來。
「嗨!」對方裂嘴對她笑,甩動及腰烏黑的長髮。
「嗨。」陳浪琴狐疑地回個笑。她覺得對方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但她不認為她認識這個人——其實她也不確定,她對那身色彩有點彷彿的印象。
「我是海琳娜,上午也在東尼的班。」海琳娜睜著黑白分明而且水亮的大眼睛看著她,睫毛又濃又翹。
海琳娜?陳浪琴快速檢驗一下最近被時差性失眠症搞得耗弱且有些癡呆的記憶。她也在東尼的班,那就表示她們在同一班。她看看她那身花團錦簇……對哦!海琳娜!南美哥倫比亞來的熱帶型健美女郎。
「我叫陳浪琴。叫我浪琴就可以。」陳浪琴這次露出一個實心的笑。
她應該記得海琳娜的。同一班上課的人有來自日本、韓國、意大利移民、印尼,還有中國大陸,甚至埃及移民,就屬海琳娜最搶眼。她那一身色彩風格強烈又逼人。每次上課,她老是看到一團繽紛;現在她總算明白,原來那個花團錦簇、老讓她懷疑自己患了色盲的就是海琳娜。
海琳娜把長髮撥到背後,橄欖油亮的肌膚閃閃發著釉般的光澤。她穿著一件黃底綴著紅綠藍橙花樣的無袖露肩及膝短洋裝;桌前擺著一盤的也是紅橙黃綠什麼色澤都有,卻不知是什麼玩意的嚇死人的東西。
「我看你老是匆忙的跑來跑去,到底在忙什麼?」海琳娜舀了一口那漿糊似的可怕玩意,吃得津津有味。她的英語說得挺順暢的,不過就像在說西班牙話,又快又急,含糊的連成一串。
「廁所。」陳浪琴簡單地只說個單字,吞了一口結晶分明、佐料一清二楚、米粒甚至分屍的炒飯。
「什麼?」餐廳很吵,海琳娜沒聽清楚。
「沒什麼。」既然沒聽見,那就算了。這種時候講那事也不太適宜。陳浪琴對海琳娜笑笑,又感到一陣目眩眼花。
海琳娜總是穿得大紅大黃大綠或大藍,純得艷,艷得鮮,鮮得發亮,刺眼得教人近不了身,讓人懷疑她有色盲。看見她,每每教人想到南美叢林裡七彩八色、身帶劇毒的雨蛙,一副要你別靠近的架勢。
反觀她自己,十二月陽光艷亮熱情的夏天裡,包屍體似的裹著一身的黑,黯淡得像灰塵。這樣一比較,她才驚覺到,她身上這件黑襯衫她已經穿了快三個禮拜了。沒辦法,她沒心思在打扮上,黑色方便,而且耐髒。
「你今天晚上有空嗎?我們有個聚會,要不要一起去?」海琳娜閒話家常似的邀請。
陳浪琴忙著狼吞虎嚥,吃太急了,差點岔到氣管。
「不了,謝謝。」她說:「我今天要搬家。」
人家說拉丁民族比較熱情,她覺得只對了一半。拉丁民族是熱情沒錯,但那是對他們的生活態度及感情的肢體表達,他們比較大方,不害臊;可是就人與人之間的互動,其實世界上每種人的反應都差不多,都脫不開「物以類聚」、「群以族集」,尋求一種認同和安全感。韓國來的有一個韓國幫;東南亞的有他們自己的圈圈舊本人則還是比較習慣他們的「大和一統」。至於那些零散的「歐、亞、美」洲移民,也有他們自己的小勢力範圍。當然,這當中還是有個別差異,而且為數還不少,畢竟這世界實在已經愈來愈混和交融了,文化上混血、血統多種族的情況比比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