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錢方面,沙昔非是絕對粗俗的,而且不講情面,也不留餘地;這一點,「畸零業」的每個人都差不多,只是她實踐得更徹底。她絕不會像那些沒出息的女子,把皮肉錢拿來貼小白臉;只有她賺別人的錢,沒有男人挖得出她一分一毫。
因為她是屬於土的,喜歡腳踏實地的感覺。
屬於土的女子,現實、執著,固執一顆純情等待而缺乏彈性的心。一旦決定的事,絕不更改;信念單一、實際,不作任何華麗的幻想。
她是絕對講究實際的,信仰物質,拜金主義。她是土的青玉,一塊翡綠的玉石,天釉成傳奇的色彩,卻展耀著一身現實的風姿。
那男的盯她一眼,一言不發,從褲袋和上衣口袋各掏出兩壘鈔票,並放在桌子上。用不高不低、不大不小、不尖不沉,跟他的人一樣不起眼的聲音說:「
你放心,沙小姐,東尼先生都跟我說清楚了。這是三十萬,算是訂金;剩下的,照規矩,等事情辦成後,我會一次以現金付清。」
這麼闊?沙昔非吹了聲口哨,與東尼王對看一眼。
果然!愈是土氣的愈是不能小覬。
這傢伙一出手就是三十萬,眉頭都不皺一下,這種派頭她混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見識到。有錢人通常都是很小器的,只會在嘴皮上吹噓耍闊。
她重新把眼光調向他,客氣地、仔細地端詳。吃驚地發現--如果不是那一身大便色、土氣弩扭的西裝。和像雜草堆一樣不成型的頭髮。以及過時的方頭鞋黑襪子,加上厚得圈出一層層的烏霧活像患了白內障的蠢眼鏡礙眼惹嫌的話,這男人看起來應該就不會那麼糟糕,也許--只是也許,還會是個美男子。
當然,那只是她的估計揣測。她向來認錢不認人。
「有錢就好辦事。說吧!你要我們做甚麼?」看了那堆錢,沙昔非的嘴臉就變了,擠出了難得的笑。
她吐出口香糖,丟進煙灰缸,不偏不倚黏住了東尼王擰熄的那根煙屁股。
「咳咳!」東尼王乾咳兩聲,接過話題。「我來說吧!是這樣,阿非,卓先生希望你扮演他的未婚妻,和他一起回故鄉,期限是兩個月。只要在這兩個月內,能讓他的祖母相信你的身份並且承認,那就算達成任務了。」
「扮演他的未婚妻?」對這個要求,沙昔非像是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像這種不起眼的角色會有甚麼煩惱,上道一點的人自然都該想得到的。她沒有立刻答應,手指沒有節奏感地亂敲著桌子,略為皺眉.,說:「說清楚一點。我可不想當一隻在迷宮中瞎撞的笨老鼠!」
東尼王轉頭側看卓晉生,對他聳聳肩,拉把椅子讓他坐下,好整以暇地等他從頭道來。
卓晉生推推眼鏡,抬起頭--也不知道在看誰,厚厚的鏡片像裹了一團鳥屎,旁人想從那團霧屎中找出焦距,比射中靶心還費事。
沙昔非等得不耐煩,催促說:「沒甚麼好難為情的!甚麼丟臉的事我們都碰過,沒差你這一樁!」
這傢伙,人土、名字土、個性也土。金生、銀生,有個屁用?比土捏的還不如!
她始終當他是她聽混的「卓金生」,對這個土裡土氣的名字,不知怎地,就是有種不罵一聲、不踹一腳就不痛快的偏見。
她向來不會有任何情緒性或神經性的躁鬱症或歇斯底里傾向,以及其症候群發生;更不會有一般女人容易間歇性發作的感情癩癇症。這是她的「職業」需求,沉不佳氣就輸了;但那是「作戰時期」的要求,現在是非戰狀態。她才沒那種好耐性和修養,不管男女,她最討厭那種磨磨蹭蹭,做事不幹脆的傢伙。
「事情是這樣的--」卓晉生終於啟開了金口,依然是沒有高低起伏的平板聲調。「一個星期以前,我結婚了--」
結婚了以後呢?沙昔非睜著黑白分明的水亮眼睛斜望了他一眼。
卓晉生喉嚨像梗住一顆大核桃,除了咕噥的聲音,甚麼屁都再也放不出來。
其實不用說,她大概也能猜得出來。就憑他那副表相,不用多浪費口水,新娘準是在婚禮前一刻跟人跑了;也許更糟,要命地在牧師證婚、一對新人百許誓言那一剎,硬生生地殺出一個程咬金,在眾百雙眼睛注目之下,囂張地把穿著白紗露肩禮服的新娘搶跑了--
就像電影「畢業生」那樣。
「畢業生」最後那一幕,短小的達斯汀霍夫曼費盡千辛萬苦,跑得差不多沒氣了,好不容易才在婚禮即將結束前一刻,攔走了心愛的、卻要嫁作他人婦的新娘。每看到這一幕,觀眾總是大聲喝采,慶幸有情人終成眷屬。
但是,她,沙昔非,想的總是跟別人不一樣。
新娘在婚禮進行中跟人跑了,這是情何以堪的事?大家只忙著慶幸喝采,可是新郎呢?新郎該怎麼辦?有沒有人為他想過?
她是比較同情新郎的,像同情眼前這個土氣的男人。
不過,同情歸同情,生意歸生意。
反正這個世界上,既然有聰明的和狡詐的,總該有那些笨蛋等著被騙,這社會才顯得平衡些。她才不會呆到感情用事。活在這世界上唯一的目的就是搶錢;至於別人的幸福死活,則不在她的管轄範疇之內。
「一個星期以前,你結婚了--然後呢?」她抿去同情,不帶溫暖地殘酷挖掘他的瘡疤。
「因為某種原因。婚禮並沒有完成。」卓晉生又推推眼鏡,回答得不帶表情和情緒;平靜無事地有點詭異。
沙昔非在心裡暗嗤一聲,臉上仍不動聲色。
「事前我已經通知家裡有關我訂婚的事,而因為某種原因,事情突然有了改變,事出意外--總之,我需要你們的幫忙。請沙小姐假扮我的未婚妻,與我一起回鄉。」
卓晉生的態度,彷彿在追述一件失效已久的回憶,一點也沒有新娘剛跑了的那種困窘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