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你五日觀測一次,我就開始注意你了,留了話之後,我刻意不聞不問幾個月,就是想試試你,你果真如同我所想,是個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傢伙,分水河段疏通到現在風平浪靜,貨沒少、船沒翻,上頭又不聞不問,一天觀測三次水位自動降為一次,我看再過兩個月,就是三天觀測一次了吧!」
「屬下不敢!」程名連忙磕頭,仍不忘為自己辯解。「是下邊的人告訴屬下春季水流平穩,一日觀察一次,夏至再增為三次即可。分水河段復航之後,漕運事務眾多,屬下為方便行事,一時糊塗就應下了,請幫主恕罪,屬下回去,必定一日觀測三次。」
「我原不知你底下的人說話比我還有力,看來我這幫主在螺州一帶,只剩個空架子了。」陸長興笑了笑,眼底閃過一絲狠戾。「把記錄呈上來。」
語聲方落,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便端著木托盤,從廳外走了進來,盤子上躺了兩本冊子。程名看不出是什麼冊子,但這名少年他認得,是他分舵下的苦力。
陸長興接過冊子,隨手翻了翻,就扔給跪在下方的程名。「睜大你的狗眼,給我看清楚這是什麼東西。」
程名撿起來一看,差點昏死過去,這是河段水位的記錄,可是怎麼會有兩本?
「好奇嗎?」陸長興將茶水一飲而盡,命人再沏一杯來。
「你已不得我信任,我又豈會相信你呈上來的東西沒造假?豐安是我安插到你身邊,測量河段水位的人,現在東西擺到你面前,我給你機會告訴我,為何兩本同時間的記錄,會有一尺以上的落差?為何你自正月過後的記錄,墨跡顏色會趨近一樣?而且字跡越來越潦草?」
這回不僅程名鐵青了一張臉,在場所有舵主的神色也接近死白。陸長興能在螺州分舵安排眼線,恐怕其他分舵也逃不出此等命運。
「屬下……屬下……」程名解釋不出來,只能拚命磕頭。「幫主恕罪——」
「要我恕罪,你是承認記錄造假了?」陸長興接過新沏好的茶水,以杯蓋意思意思地撥了杯中懸浮的茶葉,就擱上一旁的桌子。
「你是我外祖父提拔起來的老人,我就算不信任你,也會給你機會爭取我的信任。機會我已經給你了,可惜你這頭養不熟的白眼狼,我是完全不敢用了。」
「請幫主再給屬下一次戴罪立功的機會!」程名死命磕,地板都見紅了。
陸長興不為所動。「人人搶著機會立功,我犯得著用你嗎?來人,把他拖下去,今天就卸了他螺州分舵主的職位,告他怠忽職守、草菅人命,螺州分舵一干人等全數拿下,送理刑司聽候發落,誰敢幫他說一句,我就成全你們兄弟之義,結伴一起走。」
漕幫事務攸關重大,一個疏失,就可能丟了幾百條人命,朝廷甚至在刑部下建立了漕運理刑司,設置理刑主事,專門審理漕幫案件,一律從重量刑。
幫裡人力從來沒有足夠過,能私下解決的,從不送理刑司,可見陸長興對此事絕無轉圜餘地。
「幫主饒命,幫主饒命——」程名老淚縱橫,廳內無人敢幫忙說話,全部頭低低的,就怕成了陸長興遷怒的對象。
「謝典遠。」陸長興喊了個名字,就見本人站了起來,什麼話都還沒說,兩腿撲通地就跪到地上,雙掌伏地,顫聲喊著幫主。他側頭笑了笑。「急什麼?我審你了嗎?還是你做了什麼虧心事,怕我這厲鬼找上門?」
「小的不敢。」謙詞直接從屬下變成小的,可見謝典遠有多害怕。
「泉人找得如何了?」陸長興撥了撥杯中茶葉,慢悠悠地問。
湖水不足時,只能鑿井渠引地底水,故須多備一批掘井的人力,稱為泉人。
「幫主饒命,泉人尚缺五千名。」謝典遠想起家中老小,語帶哭聲。
「嗯,繼續招募,起來吧。」陸長興又點了幾名舵主起來,各自問了幾個問題,口頭訓斥有,但沒再把人拖下去。「你們手上有分支走黃船的,都給我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現在連泉人都找不齊了,萬一河道淤積,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舵主全都給我捲起褲管挖泥去。」
黃船所走的貨物全是當今聖上使用的物品,誰的東西都能誤,獨獨不能晚了皇帝的東西。
「是!」各分舵舵主齊聲回應。
「還有,你們要逞老大威風也別挑糧船,為了多貪幾兩通行費,扣著四、五天不給走,北方等著交卸糧食的碼頭各布了幾百名士兵沒事做,伙食費幫裡還出得起,就怕管糧的倉場侍郎等不及,一旦上報戶部,下回坐在這裡的,就不只我一人了。」他以指輕叩杯蓋,笑看滿臉尷尬的分舵主們。
「國庫規定的四百萬石糧,連一半都收不齊,西北軍隊還在吃舊米,你們是有多貪呢?還是欺我年幼,以為我治不住你們?」
陸長興左一句高高在上、右一句老大威風,一會兒戶部、一會兒軍糧,底下的分舵主們早就嚇掉半條命,更不敢用去年的態度面對這位剛接手漕幫不到五年的新幫主。
想他初接手漕幫時才二十出頭,每回見了面,總是敬他們一句叔叔伯伯,曾幾何時已經成了一頭猛虎,把他們檯面下的齷齪事摸得一乾二淨,卻吊著他們一口氣不急著咬死,教他們如何不膽顫心驚?
「不管我說的對不對,好歹也吱一聲讓我聽聽,以前你們不是很愛反駁我,怎麼這半年來,個個都成了鋸嘴葫蘆?」陸長興輕笑一聲,愉悅地看著眾人發黑的臉色。
某位分舵主率先站起,向陸長興一揖到地。
「屬下……」他嘴裡苦澀,有些難以開口。「屬下必定全力輔助幫主,放寬糧船通行,盡速讓糧食上京。」
「屬下亦同。」另一名分舵主跟著表態,沒多久廳內就只剩陸長興一人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