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她甚至半夜驚醒,一夜無眠。
張培湮覺得累了,在走廊的一張長椅上坐下,思忖今後到底該怎麼走?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生完小孩,她的任務算告一段落,她還能奢求什麼?
不知不覺,她竟在育嬰室門口打起盹,睜開眼時已經天明,然而那些困惑依舊找不到答案。
「你怎麼不多休息?」
蔡成寰拎著一個紙袋走向她,即便她剛生完小孩在做月子,他還是習慣讓她當他的試吃員,品嚐他每天的新作品。
今早看她不在房間,他出來到處找了一圈,沒想到竟然在育嬰室找到她。
張培湮聳聳肩,自嘲:「我快悶死了。」
他微微一笑,像在縱容一個任性的小孩。
「就這麼閒不住,急著想回去工作?」他調侃:「這樣怎麼當貴婦?」
張培湮用複雜的眼神凝望著他,明明是尖酸的話語,配上溫柔的口氣,竟然一點都不覺得突兀討厭,真奇怪。
他就是一個能融合這些矛盾點的男人,一開始她也很受不了,現在倒是習以為常了。
不行,張培湮暗暗提醒自己,不能再對他有所留戀。
「我在想,」她深呼吸一口氣,「我們什麼時候去辦手續?」
蔡成寰的臉色驀地一變,彷彿剛被人狠狠揍了一拳,神情竟有些狼狽。
他撇開俊臉,手握緊紙袋。
「我想過了,」他低聲說,語調沒有特別起伏。「也許我們不一定要離婚。」
張培湮震驚地瞪著他,難以置信。他說過討厭糾纏的女人,不是應該急著想要擺脫她?這種虛假的婚姻有什麼好維持的?
「為什麼不跟我離婚?」她有點激動,她不信他會對她產生感情,這男人有真感情嗎?
蔡成寰瞅著她的眼神頗有深意。
「我想給孩子一個正常的家庭,孩子有媽媽陪在身邊長大比較好。」
為了孩子?正常家庭?這話怎麼聽起來充滿諷刺?
張培湮笑了,他們這種組合算正常嗎?
「原來是為了小孩。為了小孩你願意犧牲,願意忍受我,真了不起。」她充滿酸意地說著:「可惜我沒這麼偉大,會為了一個孩子犧牲我的人生。」
她停頓下來,空氣中瀰漫一股可怕的沉默。
「對不起,」她冷淡地說:「我沒辦法愛這個小孩,當他的好媽媽。」
這短短瞬間,他們視線交纏,在他清澈的綠眼眸底,流露著彷彿悲傷失落的痕跡,她不禁懷疑是自己的錯覺,他怎麼可能為了她難過呢?
她在他眼中不過就是一個拜金女。
「是嗎?就這樣吧。」他沉聲說,面無表情。
就這樣吧。
一句話結束他們短暫的婚姻生活。
張培湮離開醫院那天,他們同時辦好離婚手續。
安靜的結婚,也安靜的結束,一切都是簡單的紙上作業。
人和人的關係就靠著這幾張紙做決定,想想總感到不可思議。
「你自由了。」最後,他對她說。
是啊,她自由了,她美夢成真了,她成了單身富婆,可這自由怎麼感覺帶著一絲苦澀呢?
第9章(1)
「蝴蝶和主要的蜜源植物呈現一種完美的生態平衡,一個是花媒,而另一個則做為足夠的食物來源,相輔相成,共同演化,缺一不可。接下來我們來看看這些蝶類幼蟲主要的寄主植物有哪些種類……」
蔡成寰走進階梯大教室時,課程正上到一半。
講台上是一名外國男教授,兩鬢花白但身形依舊健朗,西裝筆挺,氣質優雅,清俊深刻的五官中以那雙淺綠近乎透明的眼眸最為吸引人,彷彿能看穿人心。
他的嗓音低沉帶著溫柔,台下的學生一大半都是女性,有的甚至坐在階梯上聽課,眼裡滿是陶醉。
蔡成寰不禁懷疑她們究竟是來聽課或者看人。
他選擇一個偏僻的角落,站著聆聽。這教室已經塞滿人,沒有座位可坐了。
威廉斯教授開的通識課「蝴蝶生態學」相當熱門,他本身也是學校裡最受歡迎的老師之一;做為T大昆蟲學系邀請而來的客座教授已經兩年,他成了女學生崇拜的人氣教授,開的課程人數永遠爆滿,連教室都擠得水洩不通。
「你們知道這首詞嗎……江南蝶。斜日一雙雙,身似何郎全傅粉……」
「知道!是歐陽修的『望江南』,他也是教授您最欣賞的中國文人。」
「呵呵,這位同學真的很認真聽講,連我的喜好都一清二楚。」威廉斯教授的綠眼眸電得回答的女學生心口怦怦跳,臉都紅透了。
「歐陽修的這首詞將蝴蝶歌詠得極為美,蝴蝶栩栩如生,好像就在我們眼前飛過……」
他不僅幽默風趣,英俊瀟灑,重點是講得一口流利中文,且富有國學涵養,和學生之間的交流毫無障礙,難怪台下那群年紀足以當他女兒的學生們個個用仰慕的眼神凝望著他。
他的年紀絲毫未掩蓋他的丰采和魅力,事實上這種熟男更吸引有戀父情結的女人。
蔡成寰暗忖,幸好他父親近年來已節制許多,否則這一趟來台之行,說不定會讓他多出幾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
從小到大,他一直有個疑惑,以他媽媽的條件,可以擁有任何男人,為什麼偏偏愛上一個已婚且永遠不可能專情於她的男人,甚至甘願為他未婚生子?
是因為男人充滿磁性動聽的嗓音,搭配那口順暢的中文,勾起他母親在英國時思鄉的愁緒?
或者是因為他那雙迷人深邃的綠眼眸,當他凝視著她,彷彿只看見她,心裡只有她一個,那般的深情款款填補了她寂寞的心靈?
蔡成寰不知道,猜不透,而這個無解之謎,一直令他痛恨自己的出生——他就是兩個幼稚大人搞出來的爛攤子。
直到今日,他當了父親,才稍微理解生命的奧妙。
有時候人無須去質疑生命的存在,只需要去珍惜。
「你一進教室我就注意到你了。」講課完畢後,不若以往會用下課時間和學生課後交流,威廉斯教授匆忙整理好東西即離開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