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公,為保全眾人性命而降伏似乎是最周全的選擇;於私,亦是他最渴切的想望。
但只要思及義父,那想望便開始搖擺,這成了他接掌冥王寨寨主一職後,最難以果斷作決定的事。
他斂神上香,驀地屋外傳來的騷動,讓他的心無來由一提。他走出「英烈堂」,抓住一個腳步匆匆的人問:「發生什麼事了?」
「頭、頭兒,四兒的狀況有變,冷大夫要大夥兒幫忙找藥草。」
四兒是高平在雪地裡撿到的孩子,因為在寨裡年紀最小,且生性聰穎,因此十分受寨中兄弟疼愛,一聽到他有事,大夥兒全都動員了起來。
聞言,殷淮蹙起眉問:「那寒症不是壓下去了嗎?」
「死不了大夫說復發狀況不明,現在要大家尋找『閻王恨』,暫時抑制病症。」
冷昱風說過,四兒的寒症其實不難治,需以百藥佐以暖泉浸泡三年不斷,方能根治。
所謂百藥,用的不算是珍稀的藥,但難就難在冥王寨雖多有珍貴藥草,但挑揀完後適用的不及一半。
如今病症再發,只能暫時用「閻王恨」抑制病症。
眾人折騰到天露魚肚白才找著藥草,再藉冷昱風那妙手回春的醫術,將那孩子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經過一番折騰,殷淮留下豆兒以及幾個丫頭去顧四兒,命寨眾兄弟到議事廳候命。
先是因為魏垚的事讓大家警備,跟著又是四兒寒症復發,此刻眾人看到頭兒沉重的神情,心裡不免忐忑萬分。
殷淮看著寨中眾人,將秦繼遠那番話如實轉達,瞬間,眾人各持想法的聲音在偌大的廳堂裡響起——
「頭兒,這不成!我們怎麼能歸順朝廷呢?」
「說的是、說的是,大不了大幹一場,咱們寧死不屈!」
「頭兒,咱們這麼做是背叛老寨主,違背冥王寨的精神哪!」
在那群起激昂的聲調中,有一抹略沉的聲音緩緩響起。
「我接受降伏。」
眾人循聲望去,看見的是高平異常認真的神情。
高平迎向每一個人的雙眼,徐聲道:「我在山寨出生,承的也是老寨主的恩倩,雖然沒有跟著大家一起出任務,卻是真心拿你們當兄弟,比親兄弟還親的兄弟,我誰都不想失去。」
他這話一落,原本哄鬧的聲音瞬間靜了下來,廳中瀰漫著一股沉重的氣氛。冥王寨當然可以不接受降伏,群起抵抗,勝算或許不小,但傷亡絕對也不會少。
誰都不願失去這些可比親兄弟的夥伴,更不願意血洗冥王寨……這是眾人共同的心聲。
高平忖思了許久才又開口:「除了四兒外,寨裡還有幾個小娃娃,雖年紀尚小,無法自立,但若能選擇,他們願意像咱們過這見不得光的生活嗎?」
他的話一落下,就有人立刻搭腔。
「我家小虎聰明得很,若能找到夫子願意教他,說不準將來也能像那個秦繼遠說的,入朝堂當個好官,正本清源……」
沒多久又有人附和:「我娘瞎了眼,一個人住在老家,我想回去陪她……」
於是,原本只顧及兄弟情誼和前塵恩怨的情緒,因為摻入了對至親之人的考量而起了莫大變化,沉凝的氛圍蒙上一層淡淡的哀傷與無奈。
高平望向殷淮,跟著又說:「頭兒,你難得遇上一個傾心彼此的好姑娘,難不成真要背著我們這一大寨子人,勉強湊合找個女人,再生一窩賊孩子,繼續過著這舔刀口的日子嗎?」
殷淮有些驚訝地看著高平,想他平時大咧咧的,竟也有如此細膩的想法。
想起秦思,那個他所愛的姑娘,他那雙深邃如潭的黑陣蕩漾著複雜的眸光。
說到底,長年處在刀光劍影的日子裡,大家都累了,沒有人不想過安定的日子,而這份渴望回歸平凡的想望讓大家都動搖了。
而他,是真心想和秦思過一輩子。
初夏,天暖日和,大病初癒的秦思卻仍覺得困頓疲倦。她慵懶地窩在窗邊的長榻上,茫然地看著窗外的夏景。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落下綿綿細雨,綠意被雨幕覆蓋,讓她不由自主想起那片竹林。
腦中自有意識地浮現殷淮的身影,令她眼眶發熱,鼻端有些酸澀。
都結束了……她對跨越兩人之間的鴻溝無能為力,只能接受,把那一段過去當成一場夢——
一場她不願卻不得不醒的夢。
想著想著,她不知不覺又昏睡過去。
一道修長身影安靜地杵在榻邊,殷淮看著這幾日一直在他腦中縈迴的纖影,兩道濃眉糾蹙成結。
明明聽說她的病已經痊癒了,怎麼還是猶帶病容的憔悴模樣?
距離上一次見面,她的確又清瘦許多,明明已是夏日,她躺在窗邊的長榻上,竟還要蓋上一條被子。
這哪裡是病癒後該有的模樣?
他既憂又惱,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瞥見她眼角隱約含著淚光的憐人模樣,彷彿有人拿刀狠狠剜進他的心口。
知曉她身份的同時,一種被欺瞞的鬱悶以及對義父愧責的感覺,讓他用了最直接的方式,狠狠扯掉糾纏著彼此的情絲。
可他也忘了,他很痛,將一顆真心托付予他的秦思必然也痛得鮮血淋漓。橫亙在兩人間的現實讓他無法回頭,若不是秦繼遠的出現,他根本不知道秦思用這種消極的方式折磨著自己。
若他始終不知,她最終的結果會是怎樣?
思及那個可能,他的心底發涼,再也難以自持地微微傾身,伸出長指,心疼地抹去她眼角那一滴淚。
感覺有粗糙的觸感輕撫而過,秦思猛地睜開眼,看見那原以為此生再也不能見面的心上人,神思飄然恍惚。
他正垂眸定定瞅著她,那清冷的目光蘊藏著一種久違的、令她懷念的柔情。
這……一定又是夢吧?
只有在夢裡,回到他尚不知她身份的那段甜蝥時光,他才會用這樣放肆的溫柔眼神瞅著她。
思及此,湧上心頭的辛酸化成淚水,模糊了視線,她抓住那擱在頰側的大手,咽聲道:「淮哥……我不想醒……不想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