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眼下,她有更大的苦難要先度過。
他們出版社的書分四個書系,上旬十五本、下旬十五本,最後一批通常趕在月底出版,俗稱死線,這批任婕宜負責兩本書,其中一本已經做好,另一本卻少了足足三章,印務來問:「那本《愛情一扇窗》好了沒啊?」
「快了快了快了∼∼」任婕宜嘴上這麼講,實際上作者才剛交完給她,她還在看,標注修改處。「我好了!這本很趕,拜託先幫我弄,我向你下跪。」她一校完立即Mail給排版人員,這五年來她已經不知跪了多少次,膝蓋早裝鐵板了。
「任婕宜,又是你!」負責二校的前輩發瘋,抓著打印稿衝口大罵。「每次都叫你掌握好進度,你都聽到哪裡去了?!」
「哪有每次!上次分明是你的作者……好啦不要瞪我快點校稿,製版來催了。」
前輩咬牙切齒,邊看邊罵。「任婕宜你稿子怎麼做的!季節完全不對,女主春天懷孕,夏天生小孩,她懷的是哪吒啊?!」
「哪吒懷了三年六個月生下來應該是秋天了……好啦不要瞪我快點校稿,印刷廠來催了∼∼」
乒乒乓乓,一陣兵荒馬亂,出書日前的週末大家都在死在線手刀奔馳。作者很趕、編輯很趕、校對很趕、製版很趕、印刷……更趕,等確定進版,大事底定,已是星期五的晚上十點,留下來加班的人都癱在一旁,呈現死狀。
前輩有氣無力。「你下次叫作者書名別取得這麼不吉利,什麼窗不窗戶,差點就開窗……」
「喔呵呵呵……」任婕宜乾笑,所有人臉上皆一片青灰。剛進出版社時她曾傻傻地問既然趕得要死,幹麼不縮減出書量就好?
前輩一聽,赫然大罵。「太天真了!」
首先是出書的數量也會影響經銷商,增減都要提早告知,而且以量制價,一旦量少單價就高,影響盈餘,有些經銷商甚至會以貨運量降低為由,拉高工錢。諸多緣故,反正結論就是趕,趕就對了!
所以不只作者在趕,編輯也趕。
一想到明天還得去相親,她回家路上便重重歎一口氣。一旦趕完工作,週末她只想在家扮屍體,尤其這周特別趕,作者小孩生病,她總不能沒血沒淚地跟人家說「把稿子交出來就對了」,結果被前輩罵了一頓。「那是作者私人領域的事情,你要懂得讓她自己消化!」
前輩你都不怕下地獄嗎……她模模糊糊地想著,好久沒這麼疲憊,腦子暈暈的,肚子又悶又疼,好像是那個要來的前兆。一回到家,更是一根指頭都動不了,她無力地趴在玄關,打算休息一下……奇怪,怎麼一片黑?她剛剛才開了燈……
結果等再有意識,窗外鳥鳴啾啾,隔壁家孩子出門上學,她竭力抬眼,下半身怪怪的……這一瞄,她尖叫,差點以為自己人在命案現場。
她驚醒,滿頭冷汗——她居然在玄關睡著!而且下腹微微抽疼,地板上一片血跡,更不要說自己下半身的衣物。親戚在她昏睡時驟然造訪,招呼都不打,有夠沒禮貌,她臉青青,實在很想哭。
眼下屋裡只有她一人,哭泣不能改變現狀,她忍淚,咬牙爬起,洗好澡再擦地板,趁著血跡半干把衣物洗滌乾淨。
她一邊洗一邊抬頭,在洗手台前的鏡子裡看見自己灰白模樣,不禁一陣發愣。
她……怎會讓自己變成這個樣子?
淒慘、蒼白,眼神無光,上次她毫無牽掛地大笑是何時?又是為了何事感到開心?她腦裡一片空白,鼻酸眼熱,前輩說的話浮現耳邊:每次做稿趕得要死累得要命以後,能有個人照顧我……
她不求照顧,只希望有個人在她身邊,分享她的喜怒哀樂,給她關愛,僅此而已。
算了,不想了。任婕宜吸吸鼻子,繼續洗。
手機傳來訊息聲,她把事情做完才按開,是婚友社傳來的。「別忘記今天晚上的約會,請穿得美美的,帶著美麗的心情來參加喔。」
她一臉沒勁,尤其那個剛來第一天,儘管沒疼得厲害,一陣腰酸背痛還是免不了。該去?不去?但……或許這是一次改變自己的機會,她不想未來的五十年,都在為自己沒跨出第一步而感到悔恨。
腦裡浮現Paula Cole〈Where Have All The Cowboy Gone〉的旋律:究竟哪兒才是屬於我的Happy Ending?
不論如何,最後任婕宜仍是參加了。
先不管她對莫須有的Happy Ending有無嚮往,現實是入會費不能白繳,一想到自己每個月奔馳死線爆肝賺來的錢,她就無法躺在床上裝死。
但第一次來這種場合,她也不知道要穿什麼,只記得簡訊上講「穿得美美的」,所以……她就很努力自認穿得美美的了。
「相親」活動安排在飯店餐廳裡,是Buffet型式,一開始是自由活動,每個與會男性胸前別著一朵白玫瑰,女性則是紅玫瑰,附帶名牌,以便辨識。
任婕宜忍住打包料理的衝動,環視會場一圈,只見各色男女穿梭其中,打扮輕便優雅,相比之下,她好像穿得有點太……呃,太「美」了。
粉紅色小禮服、頭髮盤梳、珍珠項鏈,一整個宴會打扮,也難怪剛進會場前那招待小姐一見她就發愣。她想,至少自己成功引起注意了,所有與她擦肩而過的人都不忘瞥她一眼,這種關注度,大概只有大學打工穿熊貓裝在路上發面紙的時候有……
唉,肚子好疼。
她扶腰又撫額,飯店裡的玻璃窗襯著夜色,映照出她隆重的裝扮及身後與她格格不入的聚會。只是還不及感到迷惘,下一秒便看見自己背後出現一個男人——
任婕宜疑惑地皺了皺眉,直到那人終於不耐煩地出聲喚她。「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