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人,雙邊蛇首左右擺動,滴淌著海水,像數道飛瀑落下——除卻海妖,還能是什麼?
即便福佑曾見識過數位神祇,逛過仙界,飲過仙酒,龍王花仙妖物鬼差亦入過眼簾,可乍見這等龐然巨物,仍止不住一顫。
單單一顆腦袋,一口就能連人帶船吞下,渣都不用吐,何況還一次兩顆!
左蛇首仰天一嘯,右蛇首已發動攻勢,撲咬而來!
梅海雁抽出腰際長劍備戰,妖牙粗長,劍身遠遠不及,只能勉強抗阻,加上船隻搖晃不停,難以穩固身姿,懷裡又縮了個福佑,他不好施展。
海妖一口吐火口吐冰之說,並不真切,至少幾回閃躲下來,它沒有吐來焰火或寒冰,純粹亮牙猛咬,不及蛇尾翻攪時製造的巨滔危險。
它企圖明顯,想打翻他們的船,待兩人落海,方便張嘴吞噬。
梅海雁深知福佑懼水,這些年他哄誘要教她泅水,總被她軟推硬拒,怎麼也不肯好好學,有時她在澡盆得太久,都會手腳發軟,昏沉許久,懼水懼成這樣,他哪還敢逼迫她。
若翻覆落水,對福佑來說,絕非好事。
「抓緊!」他讓她雙臂攀牢船緣,扯來麻繩環在她膀上,將她與船隻束系一塊,即使落海,也不會飄離船隻太遠,還能靠著繩子浮沉保命。
而他,躍出船隻,一劍刺入左蛇頭,它痛仰,他連人帶劍被帶至半空,蛇鱗無比濕滑,他險些跌跤,持劍之手更加握牢,劍身沒入更深。
因為疼痛,海妖蠕動加劇,浪潮滾滾,它鑽入海中,他遭一塊拉進,負載福佑的船舟被海波拂得遠些,這正如梅海雁所願,他用意本就是要以身為餌,引誘它遠離小舟。
海面下,擅長泅水的梅誨雁宛若奮兒,往另一個方向游,海妖憤怒追來,視他為唯一目標。
「海雁!」福佑大喊,海面此時一片平靜,彷彿方才海妖的出現,不過是一場惡夢。
下一波浪捲沖天,海妖重新現出海面,左蛇頭鮮血如湧泉,右蛇頭妖眸獰紅。
梅海雁佇立左蛇頭上,一身血紅,不知是海妖的血,抑或他也身受重傷,福佑好擔心,揚聲喊他,聲音不及海風呼嘯。
他長髮盡濕,束髮的繩,在打鬥中脫落,凌亂散敞,幾綹覆蓋面容,瞧不清他此時神情,只見他舉劍,狠狠再補刺一記,筆直貫入腦門,左蛇頭搖晃幾記,雙瞳混沌,轟地歪垂,埋入海中,激起一陣浪雨。
浪平之後,梅海雁依舊站在躺平的左蛇頭上,未曾傾倒。
右蛇頭仍然存活,而且顯得怒極,發狠欲咬他,他竟一動也沒動,舉劍反抗亦無,被海妖一口咬住身軀。
福佑驚叫,就見他在海妖口中遭受甩晃,血紅珠子濺下,顆顆落海,如曇花綻開,僅止一瞬,又消失。
海妖死咬他,再度潛海,這一次,打算溺斃他。
福佑忘了自己的懼水,胡亂扯開際繩結,想躍入海中尋他,可雙手不斷顫抖,拉不動繩結,海水濺了她滿臉水濕,掛在面龐的水珠,看起來宛若眼淚。
福佑正要跳下船緣,一股極冷沁寒,牢牢扣握她的肩胛,凍住她的動作,身後傳來輕悠噙笑,如此耳熟。
「別去,那是無盡天尊此世的任務。」
福偌訥訥轉頭,看見溫雅淺笑的文判大人。
文判從不輕易上界,他出現於此,代表……
「他這一世,正是為除海妖而來。」文判面容神情高深,似笑非笑,說起話來,嗓很輕,猶若春風,然而一字一句,娓娓道來的,卻非輕快之事。
「這妖物,盜走龍骸城神器,獲取不屬於它的法力,再兩年,它引起海嘯,毀去沿海城鎮,死傷難計,不過,這後續,是不允許發生,於是交由無盡天尊來做。」
福佑一臉茫然,不解其意,文判接續說,口吻一同她所熟悉,那般淺,那般淡定:「原本,也能分派給龍骸城收拾善後,畢竟丟失神器的責任,本該歸咎於龍骸城,偏偏海妖吞下神器,得到反覆再生之力,任憑龍骸城眾龍子驍勇善戰,面對砍了又活的妖物,只是白費功夫……可對手是霉神,景況又不同了。」
她隨文判紙扇所指方向望去,他口中那只「得到反覆再生之力」的海妖,左蛇頭似乎有重新甦醒跡象,在海面上掙動,時而破水而出,時而沉潛沒入,咬緊梅海雁的右蛇頭,仍舊兇猛,陷於它尖牙之內的梅海雁,尚未逃出。
「……他現在不是霉神!他只是個人!怎可能敵得過海妖!」福佑焦急道。
她以為,他這一世的天職,是勸善一窩帆賊罷了!
這種超出能力範圍的差事,為何不找個真正的神來辦?!
「霉神不光撒撒霉運,給人添添麻煩,磕磕絆絆幾道傷口而已。霉神之血,才是至極,非尋常小妖小怪能嚥得下。」文判回她。
若說瘟神之毒最狠厲,凡觸之,萬物凋零,那麼,霉神之血則屬陰詭,不會誘使毒發身亡,然飲血之輩……誰也說不準,何時休內腑臟是否恰巧如此倒霉,破了個洞,出了些血,損及功能,又或者,吞進腹中的神器,突然爆裂,碎如利刃,將腑臟絞成肉末——
與霉神廝戰,賭的,是誰霉運強大。
海妖付恃神器術力,作威作福,天雷都不一定能劈死它,可它痛快咬在嘴中的那塊肉,雖是霉神轉世,但對付它,太足夠了。
左蛇頭突然猛烈咬住右蛇頸,力道之大,即便距離有些遠,仍能聽見清脆的斷骨聲,右蛇頭吃痛,張大口咆哮,梅海雁落入海中。
福佑無心去管海妖雙頭的內哄,只想趕忙去救梅海雁,以手撥水,企圖移動船舟,然而船舟一動也未動。
「梅海雁,北海離鎮人氏,力搏禍亂海妖,以其天人神血,滅海妖,享年二十。」文判聲嗓悠遠,仿若來自遠方,拂過她耳際。
梅海雁的一世命盤,區區幾字,便已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