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佑呆住。
她以為……他仍會有大好的後半人生,能成為誰的爹、誰的爺爺,直至發蒼齒搖,或許在哪株老樹下,涼風徐徐,仰躺搖椅間一場午憩,安詳閉上雙眼離世……
殊不知,他這世,居然未能活過二十一。
「你去也沒用,他肉身已然斷氣,我是來拘他回冥城,再送返天界。」能勞文判親自大駕,而非分派小鬼差來辦,自是因為梅無盡身份不同——兇猛程度也不同——昔日,天女無瑕那類溫婉仙人,找個小鬼差領回便行,霉神則不然。
尤其,他此刻神識未清,凡魂飄緲,霉息纏身,小鬼差絕對抵擋不住。
「待他回歸神職,你自然能再見他,這並非分離,而是重聚,你該歡喜才是。」文判言畢,朝天際傾身一揖,淡淡恭敬:「武羅天尊。」
武羅也到了,身影飛騰在半空,儂然面容肅穆,他右掌攤開,凝聚海面瀰漫的那片血紅,霉神之血,涓顆不漏,收入掌心神器,不容它染遍大海,波及無辜。
這一日的光景,早在梅無盡入世前,已成定局,文判與武羅皆在等待它的到來,以及,結束。
「你還要順道收拘海妖魂魄吧?」武羅問向文判。
「是。」文判輕頷。一連要帶天人仙魂與海妖妖魂,自然不放心交給旁人來做,才放下許多正事,親自跑這一趟。
「再等等,霉神之血損及它腦部,已敵我不分,痛覺亦喪失,待它一口一口將自己吃光,我會取走它腹間神器,歸還龍骸城。」這也是武羅此行任務。
於是,誰也不將心思浪費在海妖身上,反正它等會兒自己忙完(?) ,一切便結束了。
福佑同樣不管海妖的下場,耳裡聽的,亦非武羅與文判談及霉神之血如何如何,而是陣陣海潮澎湃。
她遠遠遙望海面間,載浮載沉的灰藍衣袍。
昨個兒,她才為那衣袍補了破洞,他好動,老是練劍耍刀劈腿時弄破了衣褲,拜他之賜,她這幾年的縫補功夫,雖不達爐火純青,也勉強端得上檯面。
她默默伸長手臂,想去抓住袍擺,可是距離好遠,咫尺天涯。
不能讓他葬身海底,連個墳也沒有……
她探出船舟之外,半具身軀懸於邊緣,努力伸手去勾,他飄離她越來越遠,福佑雙眼乾澀,酸楚難耐,船舟浮沉時濺起的海水,落入眼眶,鹹刺不已。
一個海湖顫簸,她摔出船外,嘩啦一聲,直接落入海中,她想泅向他而去,身軀卻好沉,將她往下拉扯——
武羅壯臂探來,把人像蘿蔔般提出海面,輕鬆拋甩回小舟上。
被拋回小舟的,還有梅海雁,武羅一手拎一個,同時解決。
「肉身不是任何意義,神魂才是,不過你既難以割捨,便找個地方葬了他吧。」言畢,武羅騰向海妖處,由破碎肚中取走神器,海妖失卻力量,傷痕纍纍的兩顆腦袋,終於軟下。
文判掌心送出拘魂煉,纏繞海妖屍身上方,再收緊,拘魂煉中,多出一條小巧雙頭蛇的半透明魂體。
此魂收入袖間,另一道拘魂煉,則少去縛綁這一步,牽引海中耀眼霞光浮上。
梅無盡的仙魂,佇立海中央,素潔如蓮,週身慈光熠熠,暖,卻不刺眼,已不見此世梅海雁青澀模樣,完全是福佑記憶之中的「師尊」。
他輕閉雙眼,衣袂飄飄,宛若熟睡,面容銜笑悠然,不染塵俗,一如眾天人慣常的慈善,絲毫不因肉身遭海妖重傷,便神情痛苦。
身魂相離,神識渾沌,他尚未清醒,隨文判拘魂煉而動,緩緩挪近。
「我帶無盡天尊回冥城,待滌去凡障,自有天人領他重歸。」文判一番話,算是交代,語罷,身影由小舟間消失。
武羅則是未留隻字,走得毫不囉嗦。
海妖僅留的半截屍身,沒入海底,海面恢復平靜,徒剩湖波陣陣,輝映落日碎光,染上點點瑰面殘紅。
福佑在小舟內,渾身濕寒發冷,抱緊武羅撿拾回來的他,淚,流不出,也知道不需要哭,他死了,她師尊就歸來了……
但心,無法控制……痛著。
這個少年,她的一世夫君,逐漸冰涼,失去神魂,只剩一具骨血……
一直到最後,他都還是為了護她周全,不惜躍入海中,與海妖搏鬥。
「海雁……」她喺頭乾啞,困難吐出這永遠不會再回應她的名。
她撫摸他的面頰,試圖記牢他的模樣,告訴自已,就算師尊回夾了,也不可以忘掉他,要車牢記著,一遍又一遍,輕輕撫摸。
這一世的梅海雁,為償霉神之罪而生,可在她心底,他,絕不僅僅是一具軀殼。
他在人世種種經歷、成長,她參與其中,涉入極深,無法揮揮衣袖走得決絕——他笑著說她腿短,笑著回眸等她,笑著直接橫抱起她,笑著吻她,笑著撒嬌要刷背,笑著喊愛妻,笑著說……愛她。
那樣的梅海雁,永永遠遠,不在了……
福佑喉間發出刺痛嗚咽,像只疼痛的小獸哀啼,破碎無助,將面容埋進他肩膀,止不住渾身顫意。
失去他,痛楚,真真切切。
第十四章 葬心(1)
福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岸上。
渾渾噩噩間,環抱梅海雁的雙臂,始終未曾松放。
他冷得像冰,雖有傷卻無可流,是武羅,將霉神之血收拾得乾乾淨淨……
原來因海妖作亂,導致貨船翻覆而落海的胖瘦漢子,雖短暫昏迷過去,但幸運保住一命,然貨船損壞嚴重,他們無法自行回岸,又見福佑所乘小舟飄蕩海面,於是奮力游來求助。
然而,無論他們如何問話,福佑皆不答,眼神空茫,海水鑲嵌的落日殘金,倒在她水濕臉龐上,彷彿一臉淚光,她懷裡那人,怎麼看也明白,絕無生機了。
得不到回應的胖瘦漢子倆,見天色漸暗,只能自作主張,划動船槳,先上岸再說。
直到胖漢子伸手過來,要抱起梅海雁,她才驚醒,雙眸防備瞠圓,護牢他,不放手,不讓誰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