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霉神與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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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頁

 

  福佑無語,句句都聽得懂,卻句句無從插話。

  「為師認為,那世的梅海雁既死,天命已達,我刑已滿,再無半點價值,何必再記?不如,我替你抹去回憶,讓上世種種,隨風而去吧。」

  這三日,他想了很多,初初踏回家裡,思及要面對她,他心情確實複雜。

  為人師表,入一趟人世,居然把愛徒給娶了,夜夜蹭著人取暖,最愛躺在她腿上讓她掏耳,更別提如何摁著人,吻得她在懷裡輕輕顫抖,再暢快淋漓地與她合而為一,享受最甜美的歡快——思緒到此強硬止步,再往下想,入魔之路真的有他一份。

  見她未歸,他鬆了口氣,於是未急於尋她,獨坐松下,思索這師徒關係,該如何走下去才好。

  最後想出來的結論,這樣最好。

  沒了那段記憶,粉飾太平,天知地知我知她不知,彼此不至於相處尷尬,又能重歸最初,他也才能站穩立場——用師尊與徒兒的方式。

  福佑面無表情,鑲在臉上的一雙圓圓黑眸,茫然瞅著他,迷惑,不解,彷彿他用著她不懂的神語,說了些艱澀的勸世大道理。

  上世種種,隨風而去?……

  「你我單單純純,只做師徒,這樣更好些,像以前,活得自在輕鬆快意,赴仙宴,喝仙酒,閒來無事便到城裡吃吃逛逛,不涉人間狹隘的小情小愛……若不然,為師不知該如何待你。」梅無盡苦笑,他曾為她,犯下殺戒,還極狠地毀盡凡胎魂體,他怕,自己再深入,會更失控,變成老友那般——

  無論他語調如何閒逸,眉心間,幾乎難以分辨的淡蹙,福佑沒有遺漏掉。

  原來,擁有那世相愛的記憶,對他,是這般的苦惱。

  不知該如何待她……是因為,不想再像梅海雁那世,那樣癡纏愛她的意思了嗎?

  她靜靜凝覷他,一句反駁也找不到。

  師尊總是對的,她已經習慣信任他,天大地大,誰都不能盡信,只有他,絕不會害她。

  他認為這樣是好的,那便是了,若她覺得哪兒不對,定是她駑鈍,沒能想透……

  心,疼疼的,也是她的問題。

  「你也累壞了吧,先去梳洗梳洗,換身乾淨衣裳,出來為師給你弄頓飯,吃飽了好睡覺,其餘都是明天的事了,嗯?」而他,打算待她入夢,再拈去多餘且……無用的記憶。

  梅無盡正欲伸手摸她的頭,動作太流暢,指尖觸及她細膩髮絲時,硬生生止住。

  這一摸,太親膩,不合適,以前純粹當她是徒兒,摸的全是慈愛,可在不久之前的那一世,他這種摸法,搭配上「丈夫對妻子」的寵愛,略顯尷尬。

  梅無盡清喉一咳,手掌正好挪回嘴前輕掩,佯裝風寒露重,喉嚨癢癢的。

  「好。」她聽見自己溫馴應答,但聲音幹幹啞啞,有些陌生、有些艱澀。

  好什麼呢?

  好,我去梳洗。好,我去睡覺。還是,好,那些記憶,讓師尊收回去,我不要記得了,什麼梅海雁什麼蛟龍寨,全都不要了……

  她不知道,但清楚,這樣的答案,他會樂於聽見。

  果然見他露出「為師欣慰」的寵笑,她眼眸微酸。

  福佑乖乖去往澡室,將渾身骯髒打理乾淨,海鹹味好處置,抹皂洗洗就行,但十指的黃泥特別難,替梅海雁挖墳時太出勁,泥石深深扎進肉裡,又被層層沙土填入,泡在水裡許久也化不去。

  看著十指泥黃,想起一杯又一杯覆在梅海雁身上的土,掩去他的永眠音容,她慢慢領悟過來。

  原來……那時,她葬下的,不僅只是梅海雁,還有,梅無盡的凡心。

  神,不會有的凡心。

  於是黃土掩埋,而後腐壞,化為春泥,之後,骨枯身爛,什麼也不存在了……

  他與她相愛的證據,亦埋進那個墳裡,成為上一世的結局。

  明早醒來,若她也遺忘了,櫻樹下的孤墳,再無人知曉何時所立、何人所立,而墓裡之人,又有怎生絢爛且短暫的一世經歷。

  梅海雁這一個人,真的永永遠遠……不見了。

  可他親手替她戴上的平安扣,仍靜躺頸間,往後,她望向胸口這一塊瑩綠,卻再也記不起曾經有個誰,用著哪樣的表情,說著哪些話語,將平安扣紅繩伃細繫妥……

  沒了記憶,許多身外之物,全失去它獨一無二的珍貴價值。

  「福佑?」澡室門扇傳來輕敲,梅無盡聲音在外頭響起。

  擔心她泡得太久,昏倒在澡池裡,特別來探探情況——畢竟,她剛經歷一場生離死別,方才讀她心緒,並不如面龐呈現的平靜,他自然多分留意。

  可惜,他讀出她的驚震、她的遲疑,獨獨未能讀出她的心痛。

  她應了一聲「欸」,開始穿套衣物,聽見他又說:「別泡太久,面快涼掉了。」

  他轉身正要走,澡室門板咿呀打開,她一身氤氤,長髮仍濕,臉蛋映潔月光,白皙晶瑩,一雙黑眸泛紅,彷彿正要落淚,可眼眶乾涸,並無水光醞釀,步伐緩緩,出了澡室。

  梅無盡長指輕彈,她週身震出一道氣勁,將水氣彈開,一瞬間乾爽無比。

  好久沒被這麼方便「處置」,這些年,長髮都得晾在火爐旁,慢慢烘乾,有時懶散睡著,梅海雁就會拿布巾和木梳過來,接手替她……

  她搖頭,不許自己再往下想。

  想,又有何用……

  「怎麼洗這麼久?」他記得她向來速戰速決,自從換來泥軀一具,她拋棄掉泡澡的樂趣,洗洗刷刷總在最短時間內完成,這習慣,就連在蛟龍寨亦然——梅無盡一怔,想起人世點滴,他有些懊惱。

  「指甲縫裡卡泥,好難洗。」她如實回道。

  「為師瞧瞧。」這種小事,他能輕易替她解決。

  她乖乖平攤十指,任他檢視,他笑問:「你哪裡玩泥巴去了?」

  問完才猜到,應該是去葬他的凡身,於是笑靨一斂,正要施術除去泥污,她卻猛然收手,雙掌藏往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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