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平安回到岸邊了,我替你把人抱下船,你總不能一直坐在船裡不走吧?」胖漢子同她說道。費了半個時辰的工夫,他們終於由海中歷劫歸來。
「還是你希望回蛟龍寨?不過夜色已晚,行舟不便,要開船也得等明早。」瘦漢子看她面容憔悴,知她深受丈夫死亡的打擊,只敢輕著聲嗓說。
不,她不回蛟龍寨,這一走,本來就沒打算再回去。
而現在,更不會回去了,蛟龍寨裡,已無她懸念記掛的人在。
「要不要先隨我們回家,我讓我妻子拿件衣裳給你換上,你這樣會著涼的。」瘦漢子又提議。
她感覺自己搖了搖頭,也不知是回答了胖瘦漢子的哪一句話,抱緊梅海雁呆呆不動。
「這可如何是好?」胖漢子朝瘦漢子使了個苦惱眼神。
「我們回去拿些食物、水和乾爽衣裳過來,明早把人送回蛟龍寨吧。」瘦漢子眼下所能想到,只僅僅這方法了。
待兩人返家取物,再折回原地,繫在岸畔木樁上的小舟裡,已不見福佑與梅海雁的屍首……
兩人週遭尋了好一會兒,怎麼也找不到人影。
一個瘦弱女子,與一具冰涼屍首,是如何短時間內消失無蹤?
胖瘦漢子穿著海面,心裡不由得同時湧現一念一一
癡情妻子抱著早逝夫君,投海而去。
這可能性的猜測消息,隨他們下回前往蛟龍寨運送蔬食時,一併帶了過去,全寨裡的人沉默良久,女眷則掉下淚來。
鄰近數個海鎮,接下來的千百餘年,再不曾遇過海妖襲擊,平靜祥和。
癡情妻子抱著早逝夫君,投海而去?
不,她不會做這種事,上世輕賤性命的苦果,她已經嘗夠了。
她只是心裡默想,該要尋個地方,好生安葬他。
最好是一處清靜美麗、再無俗凡喧囂打擾的地方,讓梅海雁得以永眠。
失效十幾年的小玉雀,竟在頃刻發揮作用,眨眼間,海風料峭的小鎮消失無蹤,漫天飄墜的粉嫩櫻瓣,滿了眼簾。
週身似有雲霧繚繞,白渺幽深,眺望而去,無法瞧得更遠,一旁偌大櫻樹,花期正盛,綻放芳華,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了,宛若世外桃源,遠世孤立。
這兒很美,這兒很靜,這兒……很好。
「你喜歡這裡嗎?」她輕聲,問著懷裡的他,死人不可能答話,回應她的,只有飛花如而淚墜下,拂過髮梢的聲音。
她把他葬在櫻樹下,用他贈予她護身的短匕,親手挖了墳穴,櫻樹為墓碑,櫻瓣為紙錢,埋盡他短暫一生的光景。
她雙手泥污,衣裙染滿土灰,圓眸茫然空洞,呆坐那抔黃土旁,疲倦得連根指頭都抬不起來。
可就算如此累、雙眼如此酸澀,始終一滴汗、一顆淚,也未能淌下。
此地見不到日昇,亦無月落,她不知道自己維持同一姿勢多久,櫻瓣在她周圍積累一層,也覆暖不了身。
櫻花似雨,無風自落,迷濛讓她憶起那回冰冷雨日,她萬念俱灰,一無所有,等待死亡降臨,梅無盡卻在此時出現,執著傘,悠然走近……「師尊……」
她想見他……她好想見他!
突然之間,急需看見他的笑靨,讓她知道,這不是一場死亡、不是一種失去,她不必為此胸臆疼痛,沒有了梅海雁,她還有師尊!
梅海雁不是逝去,他只是恢復成梅無盡……他仍是在的!
福佑從櫻花瓣間爬志,渾身因姿勢固定太久而發麻僵痛,她忽略它,由懷裡掏尋小玉雀,用盡所有的氣力,想著梅無盡——
小玉雀如她所願,將她帶回了家。
那處十幾年未能踏回的地方。
她一時恍惚,雙腳麻疼,無法順利站起,癱坐在家門前,看著眼前的熟悉與陌生。
「師尊……師尊……」她小聲喊,不敢大聲,怕喊了太響,無人回應的失落更深。
……回來了嗎?還是仍在冥城,等待滌塵而歸?
腿部的麻意未能舒緩,她卻急於入家門,索性用上雙手,挪爬了幾步。
一雙墨履,踏入她視線之中。
福佑仰起頭,看見梅無盡站在面前,黑長髮披散似緞,連衣裳也未理妥,一副小憩初醒,惺忪的慵懶。
「還說會在家乖乖等我,為師都回來了三天,也不見你蹤影。」他屈膝蹲下,與她平視,拂去她發間及領口的落花瓣。
「師尊……」福佑去揪他衣袖,直到掌心握個滿盈,不再空虛,才覺得稍稍安心。
他是真的,不是虛幻,她能牢牢握住他……
「腳麻了?能站起來嗎?」他一手攙起她,見她身姿搖晃不穩,左掌托往她脖後。
這動作,梅海雁也很常做。
不過,梅無盡很快便收回左掌,不似梅海雁,老賴著不肯走,有時還往下挪移幾寸,往她臀兒去……
梅無盡能讀她心思,即便不讀,她的眼神,也洩漏了太多。
他低歎:「入世一遭,沾染上的種種塵緣,最是蝕骨難消,所以為師才叮囑你,想念為師時,來看看為師,看完就該走,而不是留在那兒,經歷不該經歷的俗事。」
當初給了她小玉雀,本想讓她行個方便,如今想來,千錯萬錯。
「……」他口中的那些「俗事」,他記得嗎?還是隨仙魂回歸,便忘得一乾二淨?
「為師記得的。」關於梅海雁的所有,點點滴滴,樁樁件件,他全都記得。
「那……」她正欲開口,腦子裡什麼也沒想,只是本能要問:包括與我成親……
唇瓣甫張,便被他伸指按抵,阻了險些脫口的話。
他溫潤的嗓音,取代她說:「神,將入世視為一種懲罪,如同冥城每送出一次輪迴,必要魂體飲下孟婆湯,因為累世的記憶,是沉重負擔,記得上輩子的情仇恩怨,只會拖累此生……神最忌情,尤其是私情,一旦心中存私,大愛難顧,雖雖所有神祇皆須無情,可只消一絲偏差,入魔的下場,你親眼見過。」
最血淋淋的實例,便是瘟神夭厲,遭判孤絕巖百年刑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