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上世那日的死亡,找不到半件願意回想,這一回,卻有太多太多,爭相湧現,她來不及反芻。
沒過上多久的好日子,每一天,鮮明清楚,從梅無盡那句「你只要好好活著就好」開始,深深烙印腦中。
和他一塊捏泥、習字,他淺笑,示範何謂耐心磨墨、他糾正她握筆姿勢,手把手,一筆一畫,教她學會自己的姓名。
他是第一個替她夾菜舀湯,要她再添碗飯吃,以及,剝蟹腳殼的人。
如果可以,她真想再為他煮一頓早膳,煮他曾經眉眼俱笑,誇獎「好吃」的鹹米粥,再煎上一顆漂漂亮亮的蔥花蛋……
蛇狀生物再度游近,這回,長尾拍擊她的裙擺,鱗片刮過小腿肚,傳來淡淡撓刺感,她感覺它張口,咬向她的肩……
我是泥,又不好吃……她還有心思腹誹。
正欲深入膚間的牙,驀地一鬆,逼得恁近的蛇狀生物突然轉身,飛快竄游而去,仿似看見更巨大可怕的危險襲來——
福佑迷迷濛濛瞇眸,光與影,水與波,交織成網,而那片虛影的網,被強勢破開,劃出一道水痕,朝她馳來。
下沉的身軀很快被穩住,往光絲投落處帶去,竄出池面只是眨眼瞬間之事。
「才離開沒多久,你就能把自己弄進仙池裡去。」
梅無盡的笑嗓飄下,讓她張開雙眼,看見他同樣狼狽水濕,白裳糊身,束整的長髮散了些許,微亂地落在他噙笑臉龐間,幾顆水珠,順沿頰緣滴淌。
他探掌,掌心拂過她肩胛時,兩人身上所有濕息,化為千萬晶瑩小水點,被術力震彈開來,還彼此一身乾爽。
反倒是方才破水而出,連帶一同扯上來的桃花,兀自濕漉漉地癱軟一旁,好半晌甫有花仙姊妹們上前為她施救。
「可還有哪裡不舒服?」他檢視她身上是否仍帶濕氣,手掌泛開暖息,所到之處,烘出一陣溫熱。
「……我幫你剝了一碗的蟹腳肉,被拿走了,要搶回來。」要說哪裡不舒服,就屬這件事她最掛心。
梅無盡險些嘴角失守。
他擔心著她的安危,聽聞她掉落仙池,心急如焚,不顧後果便縱身躍入池中,見池中守獸正欲攻擊她,甚至違反天界禁令,直接賞守池獸「炫煬」一掌。
直到此刻,他面容雖帶笑,心仍是懸著的,結果,她擔心的,只是一碗蟹腳肉?
「好,我一定搶回來。」有空擔心蟹腳肉,代表她並無大礙,腦子也沒進水。
他打橫抱起她,她嘴裡咕噥「我能自己走」,可腿確實有些發軟,不知是不是泥泡水的後遺。
他走向眾花仙,面帶從容微笑,絲毫不見要替她討公道的動怒神情,音容依舊平易近人,笑靨可掬,開口索討:「我家小娃為我辛苦剝的蟹腳肉。」
桂花花仙立即奉上銀碗,物歸原主,做了壞事在先,哪敢囉嗦半句,頭低垂到不能更低——然後,毫無意外地扭了脖子。
「無盡天尊,她是……你新收的徒兒嗎?」海棠花仙扶著腰,臉色疼到有些泛白,步履維艱,卻兀自佯裝婀娜,抵至他面前。
她已經可以確定,他抱著的那丫頭,同樣身負霉運,誰碰觸到她,誰便淒淒慘慘,她與花仙姊妹們,個個都是鐵證。
……徒兒嗎?
哎呀,這身份聽來不錯……他老是我家小娃我家小娃喚她,聽起來真像她是他偷生的私生子,若改稱她愛徒,旁人也無從生話,指指點點些骯髒誹語。
梅無盡斂眸,笑覷福佑,自己一副很滿意的嘴臉。
「是呀,我新收的徒兒,她與我不同,還不會控制力量,所以你們別太靠近她,她無意傷人,可是你也知道,有些東西……鎖亦鎖不住,溢出方圓幾尺間,非我們霉神所願嘛。」說得一派委屈抱歉不好意思。
海棠花仙一點即通,明白他語意中的恫嚇,幾乎是馬上以袖掩鼻,忍著腰傷,步步後退,自覺太失禮,補上一記福身,連忙告退,逃也似地不見蹤影。
「……我哪有什麼力量?」福佑被抹黑得很不情願,聽他將她說成一個……人間凶器似的。
「嚇唬嚇唬她們,日後她們才不敢再招惹你。」
而且,很快的,她「小霉神」之名,不脛而走,靠花仙群的傳播,成效驚人。
福佑倒不在意被錯當霉神,反正信者信,不信者不信,她已經很清楚,有時語言力量太微弱,根本無法澄清什麼。
再者,與梅無盡歸類在一塊,她不討厭。
霉神又如何,她眼中的霉神,一點也不可憎。
「走吧,回去吃蟹。」他笑言,她稍稍一頓,緩慢點頭。
不知怎地,嘴角好輕,像羽毛勾撓著,一直忍不住上揚,彎成一道她自己看不見的笑弧。
「對於我宣稱你是我徒兒這事兒,你不反對一下?」話都對旁人說完了,現在才想到,基於禮貌,應該要詢問事主之一。
「為什麼要?」她喊他一聲「爹」都願意了,叫叫師尊有何難度?
「你真隨遇而安,這樣不錯。」見她發團間的真珠小釵歪了一些,他動手替她扶正:「不過,還是要發自真心願意,別有一絲一毫勉強,若不喜歡,直說便是。」
「師尊。」她的答覆,是一聲軟軟敬稱。
她終於可以不用苦惱,該叫他「梅無盡」還是「喂」了。
聽聽,師尊喊起來多順暢。
「好了好了,別勉強自己那張面癱臉,為師看得出來,你有多真心願意了。」他刮了她鼻樑一記,不禁調侃她。
明明臉不笑,可是眸兒亮晶晶,哪有委屈?還喊得那麼軟嫩輕快,彷彿她等他收徒,等了多久似的。
有時越覺得,這小娃,養著養著,漸漸養回了她的本性。
有點懶散,有點嘴壞,有點任性,有點叛逆反骨,甚至,有著不服輸的好勝心,絕不是可憐兮兮、唯唯喏喏的柔弱女子。
她受環境所迫,不得不忍氣吞聲,可當脫離那樣的壓迫,她慢慢挺直了背脊、站穩了身姿,她眼裡,開始擁有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