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管事洋洋灑灑謄抄了一份菜譜,遞到福嬸手上,兩人閒聊了會兒,管事言中提及,他上眷荷院時,財姑娘恰巧午睡,是侍女蓮兒回答管事提問。
蓮兒向來伶俐聽話,見到管事時也相當乖巧恭敬,可不知那日怎地,蓮兒神情很冷,臉上並無慣常笑容,回復財姑娘愛好的口味時,猶若背誦經文一般,很是流利,卻相當違和,管事心中雖疑,但因手邊尚有諸多事項待辦,得到答案後,也便未加深究。
「財姑娘飲食清淡,也不算麻煩,就是有些小地方不能忽略,例如少油膩,避生食,鹽得拿捏,酒也盡可能不添加,人參、桂圓甘溫火熱,財姑娘吃多易上火,血熱妄行,慎用,少爺最愛的甲魚她也不吃……薏仁呀山楂呀黑木耳呀木瓜呀荔枝呀蟹爪……咦?怎麼越說越像女子妊娠的禁忌呀?」福嬸自個兒邊說,邊有此感覺,隨口一笑。
福嬸的兒子皆已娶妻,二媳婦上個月剛生產完,她對媳婦的吃食很上心,特別是二媳婦初期孕吐嚴重,每吃飯食必吐,加上時有出血症狀,薏仁和山楂,更是碰都不能碰。
管事菜諳上所書,有泰半的食材,她媳婦兒也都吃不得呢。
福嬸言者無心,純粹突發奇想,然青兒聽者有意,妊娠兩字,如雷貫耳。
如此天大之事,青兒哪還顧得上涼湯,匆匆一福身,拋下一句「我突然想起來虹姑娘另有交代」,便飛快奔回主子身旁稟報。
侍妾乙,人稱虹姑娘,普為帝城第一琴伎,擁有「琴仙」美名,一曲千金,多少王公富豪爭相競逐,散財博美人十指一舞,後她傾心魏傾城,願為他封琴,今生僅為一人奏。
虹姑娘非為絕色,容貌僅列清秀之流,一手琴技為其增添風姿,獨一無二。
魏傾城愛她的琴聲,勝過於她的外貌,許多時候皆會喚她撫琴相伴,偶有貴客拜訪,定也讓虹姑娘演奏,為宴筵增色,這些年來,倒無人能撼動她在府中地位。
即便如此,她終究是女人,渴求絕對的專寵,不容與誰分享愛情。
天晴日暖,虹姑娘在亭間撫琴,簷沿繫掛的粉色輕紗隨風飛舞,翻騰似浪,琴聲悠悠,奏的是思君盼君愛君之調,青兒在一旁轉述廚房所聞,虹姑娘面色平淡,卻極難得地錯了一個音。
這一曲,潦草結束,虹姑娘不滿意犯此失誤,更不滿意青兒帶回的消息,蛾眉微蹙,接過青兒遞來的茶杯,淺淺抿一口,而後才開口問:
「你是說……那女人,可能懷了少爺孩子?」
「光憑少爺待她的諸多重視及呵護,青兒認為……這消息,怕是真的。」
虹姑娘一默,眼底浮上些些倦意,歎了聲:「走了個霽月,又來了個財姑娘,這輩子,還得重複多少回相爭……」很快地,倦意被寒意取代,眸光轉為凜冽。
她已太習慣爭寵,早明白失落、嫉妒或哭哭啼啼,於事無補,與其浪費時間自怨自艾,不如盡快思忖下一步,應該做些什麼。
當初她與霽月(懷財口中的侍妾甲),之所以相安無事,道理很簡單,魏傾城不允許在正室入門前,任何一名侍妾懷上身孕,不願擾亂血脈正統順序,兩名侍妾無論誰受寵些,這一點上頭一視同仁,誰也破壞不了嚴規。
虹姑娘不以色侍人,琴技日日精進,從不敢懈怠,與霽月大不相同。
霽月善舞,舞姿名震帝城,也曾獲魏傾城好一段時日的喜愛,但霽月以為攀附上魏家,此生榮華享受不盡,理所當然捨棄習舞,只知整日梳妝打扮,想吸引魏傾城眷戀,可惜她料錯了良人的喜新厭舊,更料錯了年華難以強留,終淪為棄婦。
虹姑娘樂見霽月的失敗,本還慶幸自己變成唯一,怎知這般舒心的好日子,如此短暫。
府裡不僅僅多了個來路不明的新寵,魏傾城更縱容新寵懷胎,而她,熬了許多年,魏傾城卻從不給她這個恩惠……
虹姑娘緩緩擱下茶杯,這茶溫,泡出一壺苦澀茶水,難以下嚥。
素手重返琴弦上,輕佻撥,纖指動,弦音震,新曲再啟,平時她若心情好,隨琴唱和,共訴衷情,然此刻,她檀唇輕啟,低訴的卻非漫漫情思,一字一字,既沉且重,猶若風雨欲來之勢:
「看來,是該找個機會,好好拜見拜見我的新『妹妹』了。」
第八章 野火(1)
窮神何許人也,你想拜見就拜見?所謂的福禍窮財,是要講講機緣的。
當初懷財如何刁難送拜帖的鎏金,今日,她對待虹姑娘一雙主僕,更是不留餘地,管她們爽快不爽快,她自己爽快了才重要。
魏傾城的家眷族親,她一點也不感興趣,更不可能有所瓜葛,何須相見?
既是半點輕重皆無的凡人,懷財連應酬都懶,逕自過著半悠哉半糜爛,吃飽睡、睡飽吃,餐餐與某人對峙的吃貨人生。
今天,是頭一次晚膳沒魏傾城作陪,自然也看不見鎏金在桌邊動手動腳,據說是有個推不掉的喜筵,非到場露露臉不可。
難得滿桌菜餚隨她吃,愛吃哪道夾哪道,明明菜餚味道不變,她吃著,卻總感覺少了一味,幾次食物夾在筷間,美眸不由得往身旁瞄,等待某人探指過來,阻礙她吃太鹹太辣太油膩……
她這是怎麼了?!沒被管東管西好不習慣呀呀呀呀!
正當她百般無趣,拿筷子戳肉丸,小婢蓮兒來報,臉蛋鑷嵌著為難與無奈,近來,蓮兒都是這副神情,想來此次理由也相同,果不其然,苦臉蓮兒一開口,又是那檔事——
「財姑娘,虹姑娘派人在院外求見,蓮兒雖已言明姑娘不喜受叨擾,可她們仍不放棄,下午回絕一次,現在又來……」
懷財托腮,懶懶抬眸:「她們是有什麼毛病?幹麼非見我不可?我同她們沒啥好聊,繼續趕回去,煩。」戳肉丸還有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