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尚未張眸,枕畔突有幾聲貓兒嚶嚀,由緩漸急,再變為號啕,他胸口重量霍然一輕,緊接著響起了女子慌手慌腳的笨拙哄聲,很努力壓低音量:「不要哭不要哭,會吵醒你爹的……你怎麼這樣呀?!你奶奶不是誇你乖嗎?你就故意在奶奶面前裝乖,在我面前原形畢露呴!你這樣欺負娘,等你金醒,我跟你爹告狀叫他給你咕嘰咕嘰咕嘰——就這樣咕嘰咕嘰咕嘰,翻過來咕嘰咕嘰咕嘰——」
到底是什麼咕嘰咕嘰,他一心求解,張眸望去,看見她撩著繫在鬢邊的那束金髮,用髮絲去撓孩子癢,將孩子逗笑。
而她自己,笑得更開心,艷似芙蓉初綻,更像個單純無憂的娃兒。
他看她與孩子鬧了一陣,又安妥地抱著孩子拍拍哄哄,當娘的架勢全有了。
眼前景況溫馨悅目,他不想破壞,於是靜靜凝望,若要選擇光陰在哪一刻停駐,他會毫不考虎,留住此時此分。
懷財料理完小只的,本能要跟大只的告狀,這幾日她都是這樣,學習照顧孩子,再與他分享酸甜苦辣,就算他沉睡未醒,她也能滔滔不絕說上好久。
視線瞟過去,正好對上金眸的凝覷。
她眼裡有驚喜、有高興、有如釋重負,更有淚光含蘊。
「醒了幹麼不出聲?醒多久了?」她口氣似有埋怨,但細細去聽,更能聽見哽咽。
「從咕嘰咕嘰那裡醒的。」
結果吵醒他的元兇,不是孩子哇哇哭聲,反倒是她,這讓當娘的,顏面掛不住。
「孩子抱過來些,我還沒能好好看清楚他。」他輕道。她生產時太危急,他全心只顧及她,確實未能分心在孩子身上。
她跪坐地挪過來,眉開眼笑,獻寶般把孩子遞過去。
「我還有些使不上力,怕摔了他,你抱他,我抱著你就好。」說著自己還有些使不上力的傢伙,卻能好端端坐起,再把她連人帶孩子攬進懷裡,妥妥環牢,順便柔若無骨地貼在她頸肩,一副氣虛體弱樣。
她不疑有他,完全信了他的說詞,恁憑他依偎。
「幸好孩子像我。」鎏金打量完孩子,說道。
「……你什麼意思呀你。」她睨他,眼神很不滿。
像他漂亮,像她就丑嗎?!用「幸好」這兩字,簡直太失禮!
「像我才好,日後,盯他習術讀書,我就不會心軟。」若孩子像她,他怕是難以嚴厲教導,覺得孩子廢柴一點又何妨。
襁褓中的破財,激靈靈一抖,不知是撒了泡尿,還是對未來命運的瞬間感悟。
「……你對自己,真的是很不心軟,完全不知道該善待自己。」她低聲咕噥,語調間,難掩埋怨。
「我覺得我挺善待自己了呀。」他最想守護的,全都在他懷中,這還不夠善待自己?
「梅先生把你做的那些蠢事,全告訴我了。」
「蠢事?」這兩字,鮮少與他連在一塊出現。
「你幹麼不說你夜裡偷渡仙氣給我?」提及此事她就來氣,不是氣他,是氣自己。
生平頭一回,感覺自己廢得連自己都討厭!
「說了你又幫不上忙。」恕他直言,這件事,他自己忙就好,旁人使不上力,尤其是她。
「至、至少白日裡,我就盡量不找你麻煩呀!」若她早知道他夜裡所作所為,她才不會端著師尊架子,害他額外增加徒兒工作嘛。
她雖然幫不上忙,但也不該扯後腿呀!如果乖巧聽話是她唯一做得到的事,起碼她會努力做好。
「我不覺得你找麻煩呀。」
「我讓你去取梵心龍膽,要你去找鳳凰蛋,還讓你去抓一百零八隻祥鳥!」她越說越生自己的氣,若非手裡抱著破財,她都打算摑自己兩記了。
「區區那些,能是多大的事?」瞧她怒成這樣,著實有處喜感,很是娛樂他。「不過一百零八隻祥鳥還沒湊滿,來不及替破財壯聲勢,要不要補辦一回?」
「這事哪裡能補?過了就過了,沒有祥兆便沒有祥兆,咱們家破財好與不好,我們自己說了算,不關旁人的事。」逮來的五十五隻祥鳥,早托霉神師徒全給放掉了。
「誰說沒有祥兆?他一出生,就把窮財兩家恩怨一筆了結,這遠比空中有多少祥鳥盤旋,不知要強上多少。」這幾日,他雖不省人事,但她能安然坐在他房裡,氣色紅潤精神足,陪孩子嬉戲,其中涵義,顯而易見。
這對爹娘殊不知,所謂祥兆,早在孩子誕下之時發生。
當日,散佈四方的神獸貔貅,用以最恭敬之姿,四肢伏地,仰天長嘯,久久不休;仙池裡,三足咬財蟾蜍,只只向東方鳴叫,此乃天地間首次發生的景象,無人聯想到代表著哪種隱意。
「你身體好些了嗎?」這句話,問得太晚,也問得太遲,單就她現在的好氣色來看,他知道這句多餘,但他必須聽見她親口說,才能安心。
她在分娩中失血過多,仙力不足以支撐下去,最後一絲氣息微弱欲斷,那一幕,幾乎將他也撕扯粉碎。
「早好了,才短短幾天,我好像被你娘餵養了大半個月份的飯菜,瞧,我都胖了……」她騰出左手,捏捏頰邊肉,嗚,好紮實。
然而,比起哀悼紮實頰邊肉,她更在意、也一直很想問出口的那一句,剛被他搶先提了,她雖遲了些許,可心裡好掛念,尤其見他始終靠躺在她身上,怕仍是相當虛弱,左掌搭在他手背,問:
「你身體才好些了嗎?梅先生說,你全然不聽勸,在自己手上劃了道很深的傷口,死命幫我注血,也不管不顧自己是否能承受,一邊還渡仙息給我……比起我,你傷得更重。」
霉神當然沒說得這麼淺淡。他用了四個字——鎏金瘋了。
鎏金瘋了,手上那一刀,幾已見骨,湧出的鮮血透過法術傾注,源源不絕,注入她體內,又在大量失血的情況下,策動仙元,分耗神力修為,替她續留一口氣,完全是連命也不要的舉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