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錯了什麼?」他二度問。
還有?
「也不該用那種輕蔑的字眼形容他。」
「你做錯了什麼?」他三度問。
還有?
「……還扯上您。」
「你做錯了什麼?」問到第四次了。
衣絲碧住口。
她偏眸望著神情倦懶的他,漸漸透出些許了悟。
他在問的,並不是她回答的那一些。
那麼,她究竟做錯了什麼?
她靜下心,把整樁遭遇從頭到尾回想過一次。終於,她氣餒地搖搖頭。
「我不知道。請問我做錯了什麼?」
「你也沒做錯什麼。」
啥?問了老半天還給出這樣的答覆,簡直讓人氣結!衣絲碧開口要追問,他先指了指桌上的養生湯示意。
她端著茶湯,送到他身前去。
「老伍不是你以為的那種蠻漢。」余克儉接過來,輕徐啜了一口。「他只憑一個問題就戳到了你的痛處,而你甚至不自覺。」
嗯?衣絲碧再從頭開始想一次。
難道在方纔的對陣裡,她並不如自己預期的佔了上風?
「我出聲的目的,不是非要爭贏他不可,那樣太無謂了——只是,他的言下之意太瞧不起人,我才想表明自己的立場。」她咕噥輕辯。
余克儉搖頭一曬。
「難道不對嗎?」她忍不住追問。
「你認為自己受了委屈。」這不是一個問句,而是一項陳述。
「對。」她承認,隨即再補上一段。「我並不是說您有那個義務替我討回公道,畢竟來者是客,對伍先生不禮貌絕對是我這個下人的失職。然而他勝過我的,只是他的地位,不是他的道理,所以我無法心服。」
余克儉的眼光落在山林間,仍然是那副不疾不徐的神色。
「當年我就讀波士頓大學時,兄弟會衛有一位香港學生,成天就是一股不可一世的氣焰,當時我們一些留學生最喜歡模仿他的口氣:『那些死老美,我們不歧視他們就好,他們憑什麼歧視我們?』」
他模仿那種香港口音惟妙惟肖,衣絲碧不禁笑出來。
「有一回他在圖書館外面遇到我,問我一句話:『那些洋鬼子嘴裡不說,其實心裡根本瞧不起我們黃皮膚的人,你覺不覺得?』」
「我的回答是:『不覺得。』」
「他跳起來大叫:『怎麼可能沒有感覺?』」
「我說:『因為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和他們有任何不同。』」
衣絲碧的笑容漸漸淡去。
余克儉的眼光落回她年輕的容顏上,口氣非常輕柔。
「口頭上的好勝不會替你贏來任何尊重。你必須先從心底相信自己與任何人一樣平等,才會表現出同樣的自信,別人就不敢輕侮你。」
「我當然覺得自己與任何人一樣平等,可是這只是我單方面的想法,像伍先生那樣的人根本不會用平等的眼光來對待我。」她強烈反駁。
「我們管不到別人心裡在想什麼,但是可以讓別人在面對我們的時候,非得客客氣氣、禮禮貌貌的不可,你明白嗎?」
「您是說……形於外要有那樣的自尊和氣度?」她是個玲瓏玻璃心,一點就通。
他讚許地撫掌鼓勵。
「答對了,商場上就是這麼回事。大家比的不只是銀行存款,還要看誰的架式十足。就算一個種族歧視的人站在我面前又如何?他的看法影響不了我,如果他想和我競爭,還得看我賞不賞他的臉,商場如戰場,戰場如人生,一切就是這麼實際。」
「我想……我明白了。」她慢慢消化他所說的內容。
「還有,別動不動就把『被歧視』的招牌掛出來,過度的自尊心,只是更暴露出本上的自卑。」他似笑非笑的挑動嘴角。
衣絲碧被他挑得滿臉通紅。
「那個……我……噢!」最後還是沒話。
他不再發表任何意見,拿起擱在大腿上的書,開始翻閱起來。
衣絲碧已經很瞭解他的肢體語言。這個動作代表他希望獨處,她可以離開了。
奇怪,他們也沒講到太私人的話,她卻覺得內心深處有一塊崎嶇的角落被撫平了。
捧著他喝剩的養生湯,她跨在露台出入口,忽而頓了一頓。
有個問題,實在很想問一問,可是……
「說吧!」他的後腦勺有如長了眼睛。
衣絲碧偷偷吐了下舌頭。
「您今天為何突然跟我說這麼多?」
不能怪她好奇,他們雖然「同居」一段時間了,他也算好相處的主人,可是兩個人直接交流的機會真的不多,她極為訝異他會突然點撥她幾手。
余克儉瘦削的臉頰上也寫著沉思,彷彿自己也在忖度,為什麼要突然干涉起她的人生觀?
「我只是在想,」他吁了口氣,笑容有些疲憊無力。「或許,我可以留一些什麼給你。」
「嗯?」衣絲碧不解地偏著頭。
「算了,你下去吧。」他擺擺手。
「是。」
看一眼他寂寥的身影,她轉身離去。
每一次,當她覺得他們兩個人達到某種層次的交流時,他就會飄到更遙遠的地方。
她發現自己永遠及不上他,這無關乎社會地位,而是一種心靈層次的落差。
她好像只能永遠的、遙迢的尾隨在他身後,盛接一路上遺落的金粉。
但願有一天,即使在最低最低的界限裡,她也能同他一樣,舉手投足之間充滿光華……
第四章
下午六點,準備晚飯的時間。
「菠菜只用水煮,菜腥味太重了。」衣絲碧對著食譜皺眉。
雖然余克儉的飲食一定要掌握少油、少鹽、易消化的標準,可,每樣東西都淡得真如嚼蠟塊?
清淡以有清淡的料理法!
「用蔥花和蒜茸涼拌好了,」她眼睛盯著新買的全方位健康食譜,腳步轉向冰箱的方向。「對了,他不喜歡蒜茸的味道……那就改做成涼拌芝麻醬油的口味。」
再來是馬鈴薯泥?
「熬點肉汁淋在上面,口感一定更好……」她把食譜放在流理台上,轉身去開冰箱門,「喝!」
他不知道已經進廚房多久了,坐在餐桌前好奇地衝著她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