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拭目以待我抱得美人歸,還是拭目以待她跑了?」伍大少搶起桌上的雜誌,飛出去當暗器。「我才開那個小菲傭幾句玩笑,你就非把我釘到死不可?你這算什麼好兄弟?」
他截住飛鏢,哥兒倆對看好一會兒。
驀地,伍長峰嘿嘿笑出聲來。
「我幾乎忘了,你這個護短的死性子有多惹人厭。」
「你自己也該想想辦法了,總不成再這樣拖下去,我能照顧的時間有限。」
伍長峰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墨黑的眉頭幾乎扭成一個結。
「你這小子要是敢早死,累得余奶奶被人家掃到大街上,可別做鬼回來找我!」
「我走了,家中高堂當然全托給你這個別號『死黨,的拜把子,我不找你找誰?」他的神色如常,仿如兩人在討論的是天氣好壞,而不是生死大事。
「現在就想學人家老阿伯托孤?你省省吧!」伍大少反唇相稽。「接下來還有什麼?家裡的小貓小狗要不要一起寫進遺書裡?」
「你提醒了我,小貓小狗沒有,脾氣硬兼長倒勾的小女傭倒是有一尾,您老大受不受理?」
「去你的!」
「放心,大家不是都說,禍害遺千年嗎?」他冷靜地接住一隻臨空飛靴。
「嘿!難得你也有自知……」
「所以我早死也是應該的!」他怡然說完。
這次換抱枕飛過去。伍太少相信好友並非消極悲觀的人,然而久病之後多少會有些厭世的想法,他可不想讓這傢伙纏綿其中太久。
「懶得你瞎扯!」當機立斷轉開話題。「李律師最近有沒有跟你聯絡?」
「好端端的,跟我聯絡做什麼?」他挑了挑眉。
「鍾濤下個月要假釋出獄了。」伍大少簡潔說。
他一怔。「是嗎?」
「當年他自己出面投案,法官念在他已經有悔意,從輕量刑,馬馬虎虎判了個二十八年,算一算到現在也蹲滿十五個年頭,早就符合假釋條件了。」
「嗯。」余克儉低眸審視桌上的那杯冷茶,嘴角懸著漫不經心淡撇……
「你有沒有意見?」伍家雖然是證券業的龍頭,但伍父親年輕時卻當過一陣子執業律師,與法律界的關係相當良好。如果老余有意見,要讓那個人的假釋被駁回並非太困難的事。
「不用了。」余克儉搖搖頭。「他坐了太久的牢,也該出來走一走。」
伍大少的眉心越糾越緊。
「我們在聊的可是當年將你綁架,害得你半死不活,整個人只剩一口氣的元兇禍首呢!」伍大少欠身站起來,準備離去。「隨你便!總之你若改變主意,只要打一通電話過來,我會找人去處理。」
「謝了。」他一副局外人的模樣。
伍大少多看了他幾眼。
唉!怪人!余奶奶說得對,他獨居得越久,行事就越詭異,哪天真該把他抓來解剖研究一下。
好友歎了口氣,搖頭離去。
* * *
眾人的關懷,余克儉是瞭然於心的。他從來就不是個不知好歹的男人。
任何人來看到他想必都欣羨萬分,他家世顯赫,外表俊美,能力一把罩,權勢一手抓,今年正值人生的巔峰期,整個世界彷彿依他而運轉,他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他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余克儉也自問。
也許,他只是找不到一個強而有力的目標吧!
汲汲營營一世,結果又如何?他這一生,是沒有結婚的打算了,唯一在乎的至親又已經行將就木,連他自己能苟活到幾時也難以預料。
十七歲那年的變故,重傷了他的五臟六腑。他的氣管受到藥物嚴重侵蝕,右邊的肺部也割到只剩一半,胃部去掉三分之一,除了腎臟和肝臟的功能勉強正常之外,其他能出問題的地方都出問題了。拖著一個半廢殘軀,他能活超過六十歲已經算萬幸,沒有必要再去牽扯一個無辜的女人,生幾個「准孤子」。
那麼,他辛苦了一生,最後又能為誰留下一些什麼?
前方輕輕的聲響,衣絲碧替他端來一杯養生湯,擱在咖啡桌上。
十來坪的露台極為空曠,臨對著滿眼山色,佈置卻相當簡單,除了中央一張休閒椅,一張咖啡桌之外,別無長物,一如他凡事儉樸的哲學。
清風在空中盤捲著,刮動紗質的桌巾,也拂動圓桌上那盆每日更換的盆景,散逸出清爽的草葉香。
這風有如一陣擁抱,熱烈招待了露台上的一切,將它們緊緊環抱成一氣。桌,盆景,以及她,都完美元瑕地融進山色裡,唯有他,仍然寥落沉寂。
即使是笑著,笑容也是飄忽不定,仿若一不小心就會化為風的本體,呼颯一聲,從此失去了形影。
衣絲碧的人生一定有目標吧?余克儉沉進躺椅裡,靜靜想。
她可能是為了家人,為了自己的理想,或為了遠方某個等待她歸家的愛侶,即使必須離鄉背景去做著低下的雜役,忍受主子各種無理的要求,也甘之如飴。
若說出來,衣絲碧一定不敢相信,他卻是真真切切的羨慕著她。
她擁有的比他精采太多了,而她自己甚至不曉得。
他們兩人,一個是除了「目標」、一無所有的異國女孩,一個是除了「目標」、什麼都有的男人,卻因緣際會成為彼此最貼近的人,這是怎生的緣分?
「余先生,我……對不起。」
衣絲碧被他深奧難測的視線盯得渾身不自在。
他會不會生氣了?畢竟她方纔還大不敬地和客人對罵起來,只差沒指著人家的鼻子喊畜生了。
慢著,剛才與伍大少的對白自動在她腦中倒帶。
您和余先生這樣的人就算是「鳳凰」了……
您和……余先生?她真的加上「余先生」這三個字?完了完了,這下完蛋了。
她硬著頭皮,乾脆先自首。就算真的判死刑,好歹早死早投胎,也勝過晾在這裡被慢性凌遲。
「你做錯了什麼?」他淡淡問。
「我……我不該冒犯伍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