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大恩不言謝,他適才在與年輕分舵主交談時,還是開口道謝了。
儘管兩人今日確實是初會,對方還是個姑娘家,談起話來卻無絲毫令人不悅,走的完全是江湖朋友相往的路子,便覺這位武林盟的年輕分舵主不論言談、舉止,甚至是氣質神態……活脫脫是個面嫩的俊俏小兄弟。
至於天人般的公子爺……
大名鼎鼎的乘清閣閣主,凡是江湖上走踏的,豈會不識得?
但自他和雲娘被救上岸,乘清公子就不遠不近地杵在那兒,讓他即便想當面道謝也謝不出口。
那不是刻意拉出的距離,是自然而然令人起敬生畏的氣場。
奇的是,當年輕分舵主朝落難的他們奔來,乘清公子從容姿態雖未變,目光卻隨著徐徐移將過來,像是對年輕分舵主的一舉一動有著甚濃的興味。
驀然間,公子移駕而至,毫無預警地幫他解穴行氣……是真心助人呢?抑或不想他與雲娘藉機攀附上年輕分舵主?
多處要穴一次開解,氣血沛然,樊磊仍在努力調息,下首的公子爺已開口。
「取我乘清閣的信物沿著大川一路北行,不出三十里,自有人相迎。」一枚僅半個掌心大、鑄鐵混金打造出來的方型小牌從藕色闊袖中遞出,確實是松遼北路乘清閣的閣主信物。
待鑄鐵混金的小方牌被樊磊微顫的粗掌小心翼翼接下,那清冷得略透低寒的嗓音又起——
「二少爺可先聽從那人安排,暫且安頓下來,吃住與錢銀之事無須擔心,有人會照看好一切,至於往後打算,待心緒定下再慢慢斟酌不遲。」
「……閣主因何相助?」樊磊悄悄握緊收入掌中的信物,心懷感激卻也心存疑慮,然而再如何疑惑,要他瀟灑退回那塊方牌,到底是辦不到的。
只要將這乘清閣閣主的信物現出,除黑白兩道見之都得給上三分臉面外,乘清閣散佈在各行各業、各個地方的「夥計」更會將他視作「同夥」,是「自己人」。
能得乘清閣這座大靠山做為後盾,再無後顧之憂,又哪裡拒絕得了?
「二少爺雖見棄於親族,名聲掃地,一身家傳的武藝猶在,江湖裡闖蕩,也非初出茅廬之輩,人脈、經驗俱在,如今落難僅是一時,我為何不助?」瞧出樊家二少為何躊躇,那張被私下譽為「第一美」的俊雅面容淡然露笑,話未點破,但說得實誠。
惠羽賢聽得很懂。
意思就是說,盡得樊氏一族武藝真傳的樊二少是個「好用的」,乘清閣出手是看準了這是一項好買賣,穩賺不賠,往後若要用人,自然是要挾恩索報。
……說得真像這麼一回事似的,其實……是在「攻心為上」吧?
看出樊二少的疑慮,乾脆釜底抽薪使這種近似「自污」的狠招令對方心定。
好像一向保持旁觀、中立、低調作風的乘清閣私下就愛如此行事,救有用之人為己所用,所以就不必再諸多猜疑……實則,根本不是那樣!
別人看不穿,難道她還會不知道嗎?想當年是他、他……
她垂在身側的手驀地緊握成拳,抿唇靜看著樊二少鄭重地收起那枚方牌,後者的目光已不帶質疑,一副「果然我還是看出對方意圖了」、「這樣很好,將話說明白很好」的放鬆神態。
「既是如此,在下就承了這個情,有勞……多謝。」樊磊橫抱朱氏起身,朝悠然而立的公子低首作禮,待他轉向一旁的惠羽賢時,雖同樣頷首道謝,表情卻和軟好幾分,嚴峻嘴角亦揚起淡弧。
「將來分舵主若有差遣,只要樊某身不死,定供驅策。」
世事無奇不有,身為「寓清入濁世、秉筆寫江湖」的乘清閣閣主自是再清楚不過,只是眼前正在發生的這件奇事,倒罕見地令他興起哭笑不得的意緒。
想他凌淵然出手救人,還須想方設法打消對方疑慮,讓對方能夠安然接受;而這位年紀輕輕的分舵主姑娘一登場卻能立時擄獲人心,好似俠義之士那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氣概打從她骨血中散發出來,與她相往,講究的可是「肝腸如雪、意氣如虹」。
這事若拿到商場上作比喻,就是他乘清閣出手為的是放長線釣大魚,而分舵主姑娘出手卻是不計較得失,只為成全心中的道。
兩相比較,他立時落了下乘。
好吧,既然事已至此,將臉面抹得更黑一些又何妨?
前方幾步之外,分舵主姑娘持江湖禮與樊二少互道「後會有期」,鄭重別過之後,後者遂抱著自己的女人大步流星離去。
他道:「將來分舵主真有差遣,要樊二供你驅策,該是不容易。」
此話一出,那個靜佇著目送人離去的玄色身影忽地旋過身來,很快穩住。
惠羽賢回想適才的一切,追人、救人、被救,跟著是目睹他解穴、聽他安排後續……全因他出手,令事情能順利底定,要不單憑她一股依心而為的衝動,即便在大川上救下樊、朱二人,該如何將他們送到安全所在、哪裡才算真的安全、接下來要怎麼打理生活等等,樁樁件件都是問題。
見她不語,凌淵然「好心」地繼續說明——
「如同分舵主剛才所剖析的,樊二如今已非孤家寡人,行事需得顧及許多;然眼下他身敗名裂、無權無勢,遭眾人見棄,身邊還帶著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兩人就算大難不死也找不到一塊地方安生,如此勢態,我乘清閣遣人相迎,暗中安排,可令他們二人隱姓埋名過上安穩日子。」
略頓,他將洞簫輕擊在另一手的掌心上,雅正面龐稜角俊漠。
「待他們二人過慣了乘清閣為他們安排的生活,想脫離絕非易事,也許很快他們會有孩子、有一個小家,樊二不顧自己,也須為妻兒設想,所以今日這一別,要想樊二兌現什麼﹃定供驅策﹄的承諾,可是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