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倚月!」
祈禱失效!沉重的腳步聲襲向她的藏身地點,下一秒鐘鐵鉗似的大手倣傚老鷹捉小雞的勢子把她揪到半空中。
死了!
「放──放開──哈啾!」她老實不客氣地噴了他滿頭滿臉。
「你還有膽子幫我洗臉!跟我回去!」盈盈而握的腰肢在肋下一挾,怒火高漲的「追夫」邁向車門。
「不要,我幹嘛要跟你回去?」她的手使勁勾住椅背的扶手,「救命呀!綁架呀!大家快去報警──哈啾!」
「閉嘴。」他反手後住她的嗓音出處。「哎呀!」
臭丫頭竟敢咬他!
「先生,阿你們是……」一個肥墩墩的中年女人遲疑地插嘴。
倚月宛如在迷霧中發現了燈塔。「伯母,救命呀!哈啾──我根本不認識這個男人,他綁架我。」
「胡說!」他連忙向眾人澄清自己的名譽。「我並沒有綁架她,這個女孩是我的──我的──」
他一時之間想不起來兩人有什麼直接關係。
「你們看!」倚月立刻逮住他的小辮子。「他連自己和我是什麼關係都說不出來,居然好意思辯稱他沒有綁架我。他是綁匪,真的!」
「閉嘴!」他慷慨大方地賞她俏臀一記「降龍十八掌」。
「先生,你們鬧完了沒,我還要開公車哩!」司機站出來充當和事佬。「不然這樣啦!你們在車上慢慢談,我繼續把車子開下山。」
「不行。」他斷然回絕。「這個女孩子是我的員工,她半夜從工場逃出來,我必須帶她回去,查查她有沒有偷拿我的貴重物品。」
他學壞了,要捏造故事大家一起來,他不見得會掰輸她。
「哦──」所有旁觀者發出原來如此的呼聲。
「胡說,他說謊,你們不要被他騙了。」倚月急了。「我身上只剩下五百多塊,根本沒有偷他──唔……」
熊掌不由分說地摀住她的櫻唇。
「對不起,佔用大家的時間。」他禮貌的鞠躬,這才挾著背主私逃的小女僕退下舞台。
好戲大致告一段落,車上的乘客各自還有事情等著處理,沒工夫看完整出餘興節?俊9眙i 嚕嗟囊靺杠y絛頝E蛭粗T穆猛荊科梯B粥性擁南仿牖賢回5木淶恪?
「別……放開我!喲 ,等等我呀!」她掙脫齊霖的控制,追在尾燈只剩兩點暗紅的公車後頭又叫又跳。「我已經付過車資了,等我呀!」
他奶奶的,她明天就去台汽投訴。
「走!」牢頭的冷言冷語寒過山風一百倍。
「走到哪裡去?哈啾──」倚月拭掉滴垂下來的鼻涕。「反正我當初冒冒失失地跟著上你家,原本就不受到歡迎,現在收拾包袱滾回台北,不是正合你和『奶媽』的意,你憑什麼抓我回去?」她揚高桀傲不馴的下巴。
以道理而論,似乎她比較站得住腳。
「你以為齊家算什麼地方?由得你說來便來,要走便走嗎?」不得已,齊霖只好端出強勢的君主專制架子。
山風吹來,她忍不住打個寒顫。「不然你想怎樣?」
「我不想怎樣!」齊霖點出一根食指教訓她。「現在的年輕人遇到問題便只曉得逃家,才會一天到晚有人誤入岐途。」
「什麼叫逃『家』?南投又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茶葉樹。事實上,我正準備『逃回家』哩!」她即刻提出一針見血的反駁。
「你在台北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難道還想回去投靠那些一表三千里的遠親?」
「我……」她被問住了。
「算了吧!倘若人家真的有心收容你,又怎會放任你淪落在違章建築裡討生活。」他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美夢。
「我……我可以去……我……」她表情漸漸茫然起來。
「那間鐵皮小屋,這會兒只怕已被成平地了,你還能回到哪裡去?」
兩人陷入沉默。
是呀!她家在哪裡?天下之大,竟然沒一處她蘇倚月落腳的住所!
兩道透明的清泉悄悄滑下蒼白如雪的玉頰,而她自己卻渾然未覺。
自她長記性開始,生離死別的情景便不斷在她生命中上演。先是母邞漪G去,而且父親經年累月的離家奔波,即使僥倖在家看見他,父女倆也往往生疏得不知該說些什麼。然後父親去世不到三年,相依為命的王嫂也撒手人寰。
同樣是雙十年華的芳齡,當其他女孩子為了漂亮衣服和「男朋友不理我」而煩心的時候,她卻必須為生活的現實而打拼。
她為何該獨自做這麼多?她也有權利享受青春歲月呀!
她的父母呢?朋友呢?親戚呢?
事到臨頭,竟然只有父親的宿敵願意收容她。
「我可以打工賺錢,想法子……想法子養活自己……」哀傷染紅了眼眶,與黑夜的霜霧融合成一體。
「倚月……」齊霖忽然懊悔不已。她只是一個小女孩,而他卻不斷以殘酷的現實來擊潰她,這算什麼跟什麼?「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覺得有必要讓你明白自己目前的處境──」
「哇……」她猛地號哭出來。
「倚月──」齊霖被她哭慌了手腳。「別這樣,你不要哭嘛!」
自從父親去世之後,三年以來,她第一次放任自己的感傷流洩。所有的堅強防衛、以憤怒作為掩飾的盔甲,盡數拆卸下來,將她隱藏良好的痛楚赤裸裸地暴露在荒野間。
「媽──爸──王嫂──你們在哪裡?」她放聲哭叫著。
「噓!」他輕輕地踏前一步,將發顫的嬌小身軀擁進懷裡。
「我……我一張開眼睛,他們就不見了……每個人都不見了,哇──」放縱的淚水濕了他的前襟,也軟了他的心房。
他親吻著她的頭頂,柔細的髮絲搔鬧他的鼻端,彷彿剛出生的雛鳥軟毛。
「不會的……不會再有人平白消失的。」
「你騙我,你騙我──」
悲愴的哭聲在夜風中迴響著清徹的音符,他無助地試圖阻止她的淚意,每一聲勸慰卻引出更加豐沛的洩洪量。
頭痛呀!齊霖只好倚著吉普車身,任她暢情哭喊。
而一份不知名的和煦情愫,在難以察覺的步調中,取代了寒風的蕭涼──
今年的冬天,應該會比較溫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