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抬頭查看──「啊──」素問尖叫,從他的懷中跌下地面。「死……死……人頭……嘔!」
她趴跪在地上,唏哩嘩啦地狂吐一地。
饒是仲修藝高人膽大,乍見這等淒慘的景象,心頭也不自覺地浮上一層陰森森的冷氣。人頭,滿滿的垂掛在半空中的人頭。
首級掛滿了四人高的橡木林。陰風襲來,灰慘慘的腦袋迎著氣浪擺盪,呼嘯的響音代替無聲的口唇吟吼出憤恨的申訴。十來顆首級已朽化成枯骨,另有七、八顆半腐不腐的腦袋正滴著濕黏的黃水。
他竭力壓抑腹內的翻絞感,仔細打量屍首的面目。
其中四顆腦袋瓜子的蛆蝕程度較為輕微,看來似乎是新近掛上去的。
「別怕,沒事的,別怕。」他溫柔地扶起驚駭的素問,雄渾的內力從她的脈門灌注進去,替她鎮撫絞痛的臟腑。「這些臉孔你都認識嗎?」
「什……什麼臉孔?哪有……哪有完整的臉孔?」她想像中的人間煉獄不過如此。「我們快點離開好不好?我不要繼續留在這處……這處人首塚。」
一股強烈而難以言喻的恐懼從她心底沖冒出來。她一直以為自己瞭解教內的一草一木,但是突然之間,教中出現爭權奪利的內亂,而她這位繼任者居然不知情;總壇後山讓精通五行八卦的異人佈置出一座陣圖,她也不曉得;甚至連林木中淪喪了這許多條人命,她也不清楚。
她所熟悉的世界徹底顛覆了,而她可能是最後一個知情的人。
猛烈的顫抖霎時包圍住她的四肢百骸。
「別害怕,我會一直陪著你,咱們立刻離開這裡。」他緊緊將曾丫頭攬進自己的懷抱,用綿綿密密的安全感網護著她的心房。
「不,不……」她深呼吸一下,顫巍巍地直起身子。「我還是端詳一下亡者的身份好了……若是沒弄明白其中是否有教內的師兄妹,我永遠不會安心。」
「別勉強自己。」他輕啄著她的鬢角。
素問反常的怯儒勾起他心中恍然的情緒。差點忘了,儘管曾丫頭在他面前強悍慣了,但她終究是個未過雙十年華的女孩,年歲上雖然足以為人妻、為人母了,觀念上仍然未褪生澀嬌慵的特質。
「沒關係。」她再深呼吸幾下,做好心理建設,這才緩緩仰高螓首。第一眼,她必須用盡全力說服自己堅持下去,暗潮湧動的胃部方平息下來。
第二眼,她終於辨視清楚其中兩顆較顯眼的首級。
一胖一瘦的臉形驚出她半聲喊叫。
「他……他們……」她頓時啞然。
「這兩人是誰?」
「王胖和柳瘦。」疑惑的星眸調向他。「他們倆是揚州城內的混混,當初聞人獨傲去揚州牛家塘找我時曾經與他們交過手,其時他們受了某神秘客所托,正想綁走我。」
「我聽說過這檔子事。」他也記得聞人大捕頭所轉訴柳瘦的威嚇──聞人名捕,你與那位「大人物」作對未免太不智。
教唆地痞綁走素問的「大人物」究竟是何方神聖?
他縱身一躍,揮出匕首割斷懸吊人頭的細索。
地痞倆的首級滾落地上,後腦勺赫現一片泛黃的小竹簡──辦事不力,理當斬斃。
辦事不力?敢情王胖、柳瘦便是喪命於這號「大人物」手中,若果如此,大人物與黑炎教顯然有直接關聯,否則他們倆不會莫名其妙地枉死於總壇後山的樹林中。
「啊!」素問駭得跌坐在地上。「師……師姊。」
她確認出第三顆首級的身份,正是數十日前潛進皇宮內謀刺皇上的同門師姊。
仲修再度躍身削落黑炎教女弟子的腦袋。
辦事不力,理當斬斃。
腦後書著相同的罪狀。當時他雖然放刺客一條生路,誰知她依然逃不過同門的制裁。
「是誰?是誰殺了師姊……」她茫然地抬頭,焦點卻對準了最後一顆可供識認的人頭。
「哎呀!那是──」「鳳裕。」仲修接口,絕佳的眼力立刻辨別死者的身份。正是比武招親擂台上逃走的紈褲弟子!
第四顆頭顱摔落地,依然殞命於一模一樣的指責──辦事不力,理當斬斃。
「我明白了,大法王!一切都是大法王幹的好事。」她豁然貫通。「我早懷疑鳳裕是大法王新收的弟子。他必然受到大法王的指示,前去搶娶江西富商的閨女。王胖和柳瘦想必也是奉大法王之令前來搜拿我,至於師姊和師兄們,更非得遵從護教法王的命令不可。結果失敗者全被砍頭,吊掛在這處人間煉獄。」
「黑炎教教眾的行蹤向來隱秘,鮮少出現什麼招搖人物,而柳瘦當初卻宣稱他們受到『大人物』聘雇,這該如何解釋?」他納罕地踱著方步。「大法王的真名叫作什麼?」
入宮行刺當今聖上、比武招親、綁縛下任教主,這四個人各自擔負的任務究竟有何關聯性?
「不曉得。」她困擾的眉心幾乎蹙成死結。「大法王平日習慣配戴『法王面具』,除了我師父之外,沒人見過他真正的容貌,或知曉他的身份。」
這就麻煩了。
他們面對的假想敵人,遠比預料之中更加神秘。
「先入黑炎教總壇,尋找令師要緊。」他當機立斷。
欲解開謎團,唯有直搗黃龍,追詢唯一知曉內情的前輩。
※ ※ ※
他們來遲了一步。顯然大法王與兩人意見相同。當世之中,唯一能暴露他身份的危險人物,僅有黑炎教教主何古。
除掉眼中釘,他便可以高枕無憂。
「師父!」
入夜之後,素問偕同仲修,絲毫未曾驚動教內的徒子徒孫,靜悄悄潛向何古煉藥、棲身的丹亭閣,然而迎接他們的景象卻淒涼得教人心寒。
陰惻的招魂幡將夜風揮揚為慘白色,丹亭閣的正廳裡新設一座靈堂,當頭的神位上寫著「教主何古之靈前」。
「師父……」她虛脫地軟倒在地上,奔流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師父,徒兒終究還是晚了一步,您……您竟然讓大法王那惡賊害死了……師父,徒兒不肖……嗚……是我害死師父的!都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好,嗚嗚──」「這怎麼能怪你呢?」仲修頭痛了。傷懷過頭的人最難曉以大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