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境,他暗中連絡邊地部族,來了招前後夾擊,終將惡犯就地正法。
每每辦完差回到帝京,內心常有格格不入之感。
天子腳下,繁忙喧囂,歌舞昇平,一片似錦花似華,與他眼中曾見的那些殘虐暴行、陰毒詭計,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境地,他的心境常常在這兩者間變換,有時也會轉得不那麼乾淨俐落,尤其是當他感到異樣疲累之時。
那一日進宮向皇上述職後,他還拜訪穆府探望了恩師和師妹,師父留他用晚膳,他甚晚才返回御賜的宅第。
為他理著宅中事物的老管事是從穆府勻過來的,亦已相熟數年,他雖時常離京,府裡大事小事皆井井有條,在老管事的安排下,他好好洗澡了一番,打算再好好睡上一覺,躺在舒軟乾淨的榻墊上,他彷彿睡著,卻覺鼻間猶漫著濃濃的腥臭和屍肉腐敗的氣味。
其實沒什麼的,僅是目中有些畫面殘留,閉目就能瞧見,令嗅覺也跟著起疑。
他最終還是張目坐起,無情無緒地靜待了好半晌,在天色猶沉的寒冬凌晨,他簡單著裝,推門而出,走進被薄霧籠罩的寂靜街巷裡。
等他自身覺察出來,他人已回到松香巷大雜院裡的家。
然後,他看到她。
那時天色將亮未亮,舊家的小灶房裡暈開淡淡燭光,一抹纖細身影好生忙碌。
她真的好忙,先是生火起灶、燒水淘米,跟著備菜備料,開始細細熬煮,時不時還需留意火候,她雙手那樣忙,人像顆旋轉陀螺似的在小灶房中轉啊轉,每個舉措卻盡可能輕手輕腳、一步到位,那讓她動起來有種忙而不亂、雜而無錯的閒適靜謐。
他原覺迷惑,忽而記起喬婆婆跟他提過的,要將舊家賃出一事。
婆婆把他的舊家賃給一名年歲好輕的姑娘……以為如此,直到一名年歲更小、身形更瘦弱的女娃兒睡眼惺忪地進到小灶房,才瞧出舊家原來是賃給一雙姊妹同居。
他避在大雜院的暗處,看著大姑娘哄著小姑娘坐在小凳上,跟著端來一盆直冒白煙的熱水,舀了些冷水進去,探手試過水溫後,將乾淨巾子浸濕,絞了絞,再攤開來仔細幫小姑娘洗臉、擦頸和淨手,然後又哄著小姑娘自個用楊柳枝和青鹽潔齒漱口。
儘管洗過瞼,額面和雙腮還被大姑娘搓揉得微微泛紅,小姑娘仍睡意未退,晃著小腦袋瓜打起好大一個呵欠,可見到姊姊起身忙活兒了,還是乖乖抓起楊柳枝,晨嚼齒木起來。
他瞧得有些挪不開眼,嘴角不禁上翹,內心無端發軟……嗯,並非「無端」,他自身清楚因由。
他是想起幼時在舊家度過的時光了。
父早亡,娘親與他相依為命,他的阿娘也曾那般為他端水淨臉、哄他漱洗,也是天未亮就進小灶房裡忙碌,為他張羅早飯,為他熬粥煎藥。
姑娘灶上熬著的粥,漸漸散出食材香味,幾種純粹的食物香氣與米香結合,帶出一股溫潤實在的暖意,寒冬凌晨裡,他一身單薄被這股食物香氣狠狠困住,即便身強體健、內力深厚,無懼這天寒地凍,但如此這般煎熬下來,熬到他頻頻吞嚥唾津,忍到幾乎要內傷。
肚餓。
饞得很。
覬覦姑娘灶上那一鍋粥,但總不能大剌剌現身,去跟人家討碗粥解饞兼裹腹。
他若是就那麼跳出去,定然把姑娘家嚇得花容失色,所以只得忍,忍字頭上一把刀,他忍得牙關生疼,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令自己轉身離去。
第四章 自個兒的事(2)
慶幸的是,老天垂憐,隔日他得了空,到松香巷點撥孩子們武藝,恰遇那個姑娘熬好一大鐵鍋的粥請左鄰右舍試食,他名正言順去到她面前——
「聽說是試食,可否跟姑娘討一碗?」
近距離去看,發現那姑娘並非漢族女子,她膚澤偏白,瞳色略淺,長髮豐軟發亮,跟他在西邊地或域外見過的部族姑娘甚為相像,只是她個頭兒似嬌小了些,身形也纖細,不若邊地女子健壯。
她有張溫潤的鵝蛋臉,細眉明眸,唇鼻秀氣,當她應他所求舀了碗粥遞來,從頭到尾不發一語,低眉斂眸,像被他驚著。
總歸是一派正經又順理成章的討得一碗粥,終於啊終於,得償所願,但驚著人家姑娘,實非他所願,誰讓他偏就生得高大粗獷、虎背勁腰,他的肩幾乎有她兩倍寬,接過她遞上的粥碗,儘管留神,他指節分明的長指仍不少碰觸到她的指尖,那瞬間察覺她猛地一顫,他確實是唐突了。
但,知道自己唐突,卻管不住。
知曉她打算擺攤賣粥,也知曉每日天未亮她就在灶房裡忙碌,他的腿像有了自個兒的意志,時候到了總往舊家大雜院跑,為她細心熬出的那碗粥,為她在小小灶房裡忙而不亂的身影,為他內心遙遠的一抹念想,亦為那彷彿再熟悉不過卻帶出些些意趣的柔軟氛圍。
開始往舊家跑,天天上門等著姑娘家熬出的第一碗粥,自此之後,殘留在他目底、鼻端與心間的闐黑與腥臊,就再也不曾尋來。
他對那姑娘確實在意,也確實往心裡去,但無關男女之情。
她帶著瘦弱的小妹子努力掙活,如同他幼時與娘親相依為命,是該多方關照,不為別的,就為這般難得的緣分。
離京一個多月,他懷裡揣著的蜜棗糖糕原有五塊,卻也捨不得一口氣吃盡,如今終剩最後一塊。
忽地記起那姑娘支使自家小妹子送上那一籃糖糕的情景。
的確,那般近乎激將法的催促,著實為難了那個小姑娘。
蜜棗糖糕既是小姑娘的心頭好,卻被姊姊逼迫著割捨出去,小姑娘家心疼得眼角直抽、五官皺緊,那也理所當然。
但他瞧見小姑娘受虐,被虐得一瞼委屈仍舊認命地把糖糕奉上,他心裡竟然挺樂,費了番功夫才抑住嘴角笑意,頭一回認清,原來自己的心眼頗壞,性情也沒正派到哪裡去,就愛看旁人因他吃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