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穆清也笑了,但態度一逕維持溫溫淡淡的,絲毫不見得色。
他親自為常老闆、也就是鳳寶寶的大師兄斟上一杯茶,然後自己慎重端起茶杯敬了對方一下,見常老闆只猶豫一下便笑著喝了,他才跟著飲盡,然後,沉穩放下手中杯子,緩緩開口……
仲夏傍晚,北街常老闆宅第。
一身粉底綴紫色碎花衣裳的姑娘,正坐在窗邊大書桌前洗畫筆,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兩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向中庭發起愣來。「姐姐在想什麼呢?」
常老闆找來的兩名小丫頭走進屋裡,其中一人端碗冒熱氣的紅豆湯,放在鳳寶寶面前。
「也沒什麼,只是想起以前小時候的事。」鳳寶寶將畫筆擱在一旁,拿起湯匙自著慢慢喝。
「姐姐,送菜大嬸一直打聽你跟昨天那位公子的關係。」
「廚房大姐也是。說要問你怎麼認識的。」
鳳寶寶搖頭失笑。「她們也真是好奇,那只不過是我家世交的一位兄長罷了,根本沒什麼好打聽的,況且,他此刻應該已經離開太谷了吧。」
「他還會再來嗎?」其中一人追問。
「我不知道。就算再來,也是很久以後了吧。」鳳寶寶回答。
柳月家少主每天事務繁忙,此趟前來太谷,前後只停留三天兩夜,真是來去匆匆。
一個小丫頭拿起書桌上畫紙,瞧了老半天。「姐姐畫的是什麼?是雨滴嗎?」
「是,也不是。」鳳寶寶笑了一下,逕自將畫取來,凝視半晌,輕聲說:「這是丁香花瓣,被風吹在半空中旋轉,看起來就像下起一場花瓣雨……」
或許是今日月事導致身體不適,讓平常開朗活潑的鳳寶寶顯得有些多愁善感,看著自己的畫稿,思緒飄忽起來。
在她心中,一直有個如詩如畫的幻境,是從十四歲那年秋天漫開。
幻境中,潔白丁香花瓣隨風而起,花瓣如雨、漫天飛舞,她的穆清哥哥身穿一襲月牙色衣裳,站在丁香花雨之中凝視著她,目光柔軟、笑意盈盈,繼而,緩緩執起她的手,用那清朗聲音對她吟詩。
西風涼,冷垂千結,一院丁香雪
她始終記著那年穆清哥哥念詩的情景,每一思及,心頭便覺輕軟如雲、甜如滲蜜。
不過,那都已經是塵封的記憶了;再說,一切只是她自己癡心妄想而已。曾經,她多麼在意他的一舉一動、一字一句,也因此傷了兩家感情;幸好,將近兩年的遊蕩日子,沖淡了那種令她窒息的痛苦……
「常老闆派人送回來的包裹?給姐姐的?」
小丫頭的聲音將鳳寶寶喚回,她回過神來,見到守門老僕站在房門外,將一油紙包裹遞進來。
「大師兄拿什麼來了?」鳳寶寶和氣問著老僕。
對方卻回了一句她意料之外的答案。「常老闆說是替一位柳公子轉送的。」
柳公子?她認識的柳公子只有一位,但是,他為何臨去前托人拿東西給她?再者,大師兄何時開始被柳月家少主收買了?
居然還瞞著吳子樵他們幫著遞包裹!真令人傻眼。見那兩名小丫頭一臉好奇地盯著,鳳寶寶連忙將她們請了出去,自己關上房門、坐到梳妝台前,小心翼翼將包裹打開。
她其實比那兩個小丫頭更好奇,到底穆清哥哥拿什麼來了?
一打開,卻見有一白色長頸小瓷瓶,以及一張對折紙條。
她先打開瓶子,馬上聞到一股雅致香氣,那氣味一下子便令人舒心起來;至於那張紙,她吸了一口氣。
外頭寫著「寶寶」二字,確實是柳穆清的字跡沒錯。他的字,化成灰她都認得!
穆清哥哥自幼學習書法,初臨墓顏真卿、趙孟俯、王羲之,後偏愛董其昌。幾年前柳穆清寫給她的信,其字跡便是脫胎於董體;在董其昌的古雅秀潤之中,透著幾分清逸空靈、孤高淡然。
字恰如其人,公子美姿儀、絕世姿容,但面柔心冷,可遠觀而不可唐突、褻玩。
只是,鳳寶寶忽又想到,柳穆清曾經說過,以前他們之間的書信往來,都是因為柳安和才寫的;那麼,這張紙條,不就是他首次出於自願寫給她的?
想著,鳳寶寶心底一陣騷動,展信時,手幾乎要發抖。可打開看完後,卻傻了,滿腔期待瞬間消滅……
玫瑰凝香露
早晚各一構
細抹於臉上
可抵晉強風
這什麼意思呀?
短短四句,共二十字,她冷靜下來,又再看了一次,愈看愈不解。
柳月家少主柳穆清特地在離開太谷前,托她大師兄送來的,居然是一瓶凝香露?!
而附上的紙條,雖說是穆清哥哥第一次真正發乎內心寫給她的,但怎麼看起來像是這凝香露的用法?
忽然間,回想起昨日在三樓包廂內,他緊盯著她臉的態勢,鳳寶寶忍不住對著鏡子撫摸自己臉頻。
難不成穆清哥哥是仔細打暈後,發覺她被山西強風吹乾了臉皮,所以特地送上這瓶凝香露,而且怕她不會用,還設想周到地親自寫成口訣,務使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不會吧……
哪有人特意寫這種紙條給姑娘家的?真沒想到穆清哥哥竟會有如此無禮之舉,這比沈霖送她駿馬手絹更離譜。
原以為,他一直打量她是出於關心世交之家的妹子,結果竟是有感於她膚質太差。
鳳寶寶鼓了一下腮幫子,她怎麼覺得,柳月家少主出其不意的舉動令人有些惱火?
揚州柳月家,寂靜無聲可比冷宮之少主院落。
有一唇紅齒白的清秀小廝正站在書桌旁磨墨,一邊側著頭好奇看主子作畫。近來,少主每晚總會找時間做些閒事,好比寫字、畫畫,還把好幾年沒看的詩經拿出來翻閱;而且少主做這些事時,偶爾還會露出淺笑。
仔細推敲,這都是山西之行後才有的改變。
「少主,您的信。」新兒走進來,見諾兒盯著畫發愣,偷偷橫他一眼。
柳穆清手上畫筆正勾出一抹墨色長絲,只見他手腕微微轉動,線條便柔軟起來,彷彿飛揚於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