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不得已,他來到朱媺娖房中。
「你來了,」朱媺娖依舊半躺榻上,盈盈笑道,「方纔吃了藥,恕我不能起身迎接。」
「若水呢?」他逕直問。
「她的行蹤就這麼重要?」朱媺娖言語中滿是酸澀,「你一直不肯見我,連我大婚之日也未曾道賀,現在為了她,居然巴巴地跑來——瑜,你存心讓我難過嗎?」
「公主大婚之前,我已送過重禮,」他冷冷回答,「公主有駙馬陪伴,應該不再需要他人多餘的關心。」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吃醋呢!」朱媺娖淺笑,「可我明白,你是真的不再重視我了……」
說得他好似寡情薄性之人。其實,要他放棄從十六歲開始就愛慕的女子,除非兩人的感情已經陷入絕境。
他自認堅持到了最後一刻,然而,許多事已無法挽回。
「你不問問我生的是什麼病嗎?」朱媺娖依舊不甘心,堅持問道。
「公主病了嗎?」他波瀾不興般淡問。
「方纔不是說過,我飲了藥嗎?」
「公主應多加保重才是。不過府中下人諸多,還有宮中御醫伺候,應該無恙吧。」
他平淡的語氣,像刀子一般直刺她的心臟,讓她再也無法從容。
「薛瑜,你居然如此待我!」朱媺娖顫聲道,「從前哪怕我打一個噴嚏你都緊張半天,現在就算我死了你恐怕也無動於衷吧?」
不,他依舊關心她,但她工於心計,惟有遠離,方可保安全——毒蛇亦有可憐之處,可惜世人得時刻提防警惕,遂無從關切。
「好,是你逼我的……」她頷首,「你不仁,別怪我不義。」
「你把若水如何了?」他霎時緊張起來,聽出她話裡的要脅。
「放心,暫時不會把她如何,」朱媺娖冷笑,「傷她的身容易,我若要報復,定會傷她的心!」
「她在哪兒?」薛瑜再也坐不住,俊顏平添一絲倉皇,「在哪兒」
「當然是回你家去了,光天化日之下,人人都知道她來了我公主府上,我總不至於殺人毀屍吧?」
「你為何喚她前來?」他蹙眉,「為何不肯放過她?」
「我不過是有事向她請教,」朱媺娖撇嘴,「可惜她不肯賜教。」
「你到底跟她說了些什麼?」所有緊張與擔憂這瞬間爆發,他實在沒有耐心在此浪費時間。
「我只是對『女書』好奇,想向她打聽打聽。」她幸災樂禍的打量著他,彷彿在欣賞他憂心的模樣。
「你……」她把一切真相都告訴若水了?不得不說,這就像點了他的死穴,剝去他的外殼,鮮血淋淋。
「放心,」朱媺娖莞爾道,「你所有的謊言我都沒揭穿。我知道你現在鍾情於她,假如你能達成我的心願,我斷不會壞了你的好事。」
「你到底想怎樣?」他萬萬沒料到會有這一天,以談判的口吻與媺娖討價還價,曾經親密無間的兩個人,為何竟走到這一步?
「我要知道這圖上的含意。」她篤定道。
「女書……一向不傳男子。」
「那你就去向楚若水打聽啊!憑她這樣愛你,斷不會拒絕。」
向她打聽,等於讓她破戒……女書之於女子的意義,他多少有些聽聞,倘若她為此遭遇瑤族部落的懲罰,他情何以堪?
「瑜,你知道我為何要服藥?」望著他兩難的神情,朱媺娖下最後一步棋,「我有身孕了——」
他一怔,瞠眸看她,眼裡充滿複雜的意味。
「你有身孕了?多久?」他忍不住追問。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她澀笑,「你想問,這個孩子是不是你的?」
的確,這樣的問話很卑鄙吧?彷彿意在逃避責任。
「其實,我可以撒謊的……」朱媺娖忽然感慨,「但實話對你說,只有一個多月。」
所以孩子不是他的!薛瑜無言,很難解釋此刻的心境。他該感激嗎?一個向來刻薄你的人,忽然有了一點兒真誠與寬厚,難道就應該感動?
「周世顯不喜歡這個孩子,因為新婚之夜……他發現我並非處子之身,」朱媺娖忽然哽咽道,「我的婚姻表面風光,可背地裡何其難堪……這一切,是誰造成的?」
她在責怪他嗎?怪他拿走了她的初夜,讓她不得幸福?
的確,這是他的錯誤,亦是一輩子的內疚。她抓住這一弱點,便可一輩子威脅他。
「我需要這張藏寶圖,奪回大明江山,到時候便不必再看周世顯的臉色,給我的孩子一個明媚的未來。」朱媺娖微笑的臉龐忽然沾滿淚珠,「現在我以大明公主的身份,命令你去做這件事,否則,我會以強硬的手段得到我的東西!」
強硬的手段?她指的是什麼?
「別忘了,除了你,前明仍有不少忠心臣子,我要辦什麼事,其實不必求你。」她臉上的笑意變得陰森駭人,「他們對楚若水這個亂賊之女,想必亦恨之入骨,巴不得除之而後快。」
「你……」薛瑜霎時明白了她的意思,臉色倏地變得鐵青。
「不想讓他們動手,就去弄清楚藏寶圖的含意,」朱媺娖一字一句鄭重道,「被騙與喪命,你替她做一個選擇吧。」
同樣是悲傷的結局,兩者相害取其輕,這一刻,薛瑜終於懂得了什麼叫做無可奈何。
他發現自己很佩服媺娖,同樣一番話,訴苦於前,威逼於後,讓他無論怎樣,皆要聽命於她。
他以為自己可以步步為營,到頭來卻依舊敗北,追根究柢,都怪他不夠心狠。
傳說中的薛瑜,能呼風喚雨,無所不能,其實,他只是一個平凡男子,連自己的心上人都無法保護。
這樣的局面,他不知道自己還能維持多久……
第8章(1)
書房裡點了燈,在豆黃的光亮中,她攤開一卷竹簡,提起筆來。
胸中思緒萬千,卻不知該如何書寫,每一個字,彷彿都透著艱難。昔日華美的文詞,此刻顯得窮頓。
房門忽然作響,有人緩緩入內,來到她身側,溫和的大掌撫住她的秀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