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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頁

 

  會怎樣?喪命嗎?

  雖說她已不再是他最愛的人,但念及舊情,仍讓薛瑜悲從中來。

  「薛公子,公主一直問起你,說你一到,就立刻進房。」御醫代為傳話,「快去見見她吧,至少最後一面……」

  他難過哽咽,輕輕掀開簾子,看見朱媺娖躺在帳中,臉蒼白得像雪一般。

  「瑜……」她努力睜開雙眸,露出微笑,向他伸出一隻手。

  他默默踱過去,握住她的柔荑,竟覺得萬般冰冷。

  原來,死亡就是如此的感覺。

  「看到我這個樣子,你一定很高興吧?」朱媺娖莞爾道,豆大的淚珠順著臉龐流下來。「我自作自受,是嗎?」

  「不要胡說,你會好起來的。」他不禁感慨,到了這一步,她仍愛嘲諷。

  其實她是一個可憐的女子,國破家亡的舊怨,讓她喪失了純真的快樂,變成幽恨的行屍走肉。

  這一刻,對她所有的責怪,都化為烏有。本不再愛她,所以,早已不再恨她。

  「瑜,我真是後悔……」終於她道出自己的真心,褪下多年的偽裝。「為什麼不珍惜跟你在一起的日子,為什麼要嫁給周世顯……國仇家恨,真有那麼重要嗎?父皇若知道我能存活,斷不會希望我捲進政治的是非,他常說,女子本應該平淡快樂……」

  她明白了?終於明白了?然而為時已晚。

  「這些日子來我都在想你,食不下嚥、夜不能眠……我以為趕走了楚若水,你遲早會回心轉意,可我錯了,你是真的真的不再愛我了……」她呼吸短促,幾次彷彿要窒息一般。

  薛瑜憐惜地將她扶起,輕拍她的背,助她平順呼吸。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對你說……」她萬般艱難才道,「其實,那天晚上不是我……我看到楚若水從書房出來,心裡非常嫉妒,你又正巧酒醉,所以我就、就……」她向他坦白,雖然為時已晚,造成諸多誤會,但總算趕上了臨終前的懺悔。

  他該怎樣回答?責怪她嗎?人之將死,還有什麼不能原諒的?

  「我早就知道了。」他低語道。

  「你知道了?她親口對你說的?」朱媺娖一驚,一臉難以置信。

  「不,是她走後自己猜到的。」

  愣怔半晌,她自嘲地澀笑,「呵,我真傻啊……」

  她以為這種事情能瞞天過海、偷梁換柱,只是,肌膚之親的兩個人,本就有靈犀的感應,誰也冒充不來。

  就像紙遲早包不住火……用紙包火,說不定反過來會灼傷自己。

  「瑜,去找她吧……」朱媺娖道出生平第一次為人著想的話語,「雖然,我再不能當面跟她解釋,但我相信,憑她的善良豁達,定會原諒你的……」

  「可惜,我找不著她。」薛瑜搖頭。

  這幾個月來,他派張昌冶四處尋訪,卻音訊全無,她像從天地間消失了一般。

  「你真傻啊,」朱媺娖笑道,「想想看,她本是做什麼的?」

  種花?他忽然想到。

  「對啊,若她獨自在外,何以維生?除了種花……你只需到有花肆的地方打聽便是。」

  他果然笨得可以,凡事皆能料到,惟獨這次,許是關心則亂,比不上旁觀者清。

  「瑜,抱抱我……」或許意識到自己大限已到,朱媺娖緊緊依偎著他,「我覺得好冷……好冷……」

  他擁住她的肩,憶起從十六歲開始經歷的點滴,楚澀蔓上俊顏。

  他們的結局竟是這樣,本該深愛,卻反目疏遠;本該相守,卻即將天人永隔。

  「瑜,我希望你下半輩子能快樂,不要再管什麼朝政局勢,什麼大明大順,什麼滿人漢人……我希望你好好活著。」她的語調漸漸低下去,像是日落一般,暮靄沉沉。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薛瑜緘默著,感到懷中本已輕飄飄的身子霎時又失去了些重量,似有什麼東西悄然飛走。

  他彷彿回到了十六歲那年,看到宮殿台階上,那只粉色蝴蝶震翅而飛。她曾經帶給他的所有痛苦、快樂、怨憤與憎惡,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順治四年的這年春天,發生了一樁震驚朝野的動亂。據說,這場動亂是明朝餘黨所為,他們集結民間反清人士,聯合朝中漢人官吏,自江南起兵,直殺至河北境內,險些攻克北京。

  然而,滿清已坐穩天庭,關外驍勇尚存,義黨終不能敵,潰敗回南。

  有人說,義黨首領並非什麼前明貴胄,只是商賈一名,姓薛,名瑜。薛瑜富可敵國,此次傾盡財力,只為孝忠前明。

  有人說,他與長平公主曾有過一段舊情,公主辭世,怨恨清廷,所以有此義舉。

  此刻的薛瑜站在山崗上,望著暫時寧靜的夜色,對於這些傳言,皆一笑置之。

  他領軍叛亂,並非民間傳言的那般簡單,什麼愛恨情仇,不過表面淺談。

  他為的是一個承諾,一個從十六歲開始就立下的誓言。做為男兒,在若干年後,遭受了諸多誤解與詬病之後,他終於以實際行動,向世人展示自己的決心。

  無論成功與否,至少他做過了。不為什麼大明大順,不拘漢人與滿人,所謂不平則鳴,他爭的,是天下苦困百姓的希翼。

  在堅毅隱忍中潛伏,在溫和微笑中還擊,白衣翩躚的男子,非雲柔弱,而是有著無形的陽剛。

  雖然起兵的結果不如萬眾期待,但他已全力以赴,無怨無悔。

  「大帥——」張昌冶匆匆而來,稟報軍情,「探子來報,三十里外,發現清軍足跡,大概已追蹤而來,此處險境,無路可退,勢必會有一場惡戰。」

  「該來的遲早要來,」薛瑜道,「我已做好最壞的打算。」

  河北一役失利後,他率領殘軍,南撤到此,一如當年楚霸王垓下突圍,退至烏江。

  這一刻,他終於可以體會,崇禎帝自縊、李自成自刎時的心境,假如今夜難逃劫數,他會借監前車。

  「大帥,切不可喪失鬥志,」張昌冶道,「兩軍對壘,勝敗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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