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中不缺鬥志,缺的,只是天時。」他緩緩回答。
起兵的最初,他早已預料到這一天,知道滿清強大,以寥寥明朝志士,斷不能敵。況天下百姓已飽受戰亂之苦,渴望和平寧靜,無論誰坐龍庭,在他們眼中大概都是一樣。無援兵,無民心,安能獲勝?
所謂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大概就是如此吧……生不逢時,又能如何?
但他還是選擇絕地一搏。
「昌冶,今夜若我不能逃過此劫,你一定要設法帶人突圍出去,」他轉身對屬下淡淡笑道,「保全性命。」
「大帥若遇險,我等怎會獨自逃走?」張昌冶斂色道。
「別忘了,你還要替我找一個人——」
「誰?」張昌冶一怔,隨即領悟,「大帥還是忘不了楚姑娘?」
「這一年多來,我一直在找她,尋遍了大城小鎮,皆無音訊。」以至於現在一看到花草,都無暇欣賞,只想打聽種花的人。「昌冶,就算我求你,假如找不到她,我死不瞑目。」
話已至此,讓張昌冶無法拒絕。「好……」他哽咽道,「末將若能逃脫,定不負大帥所托。見到楚姑娘,要我帶什麼話嗎?」
「就說我讓你來找她。」他笑答。
此話勝過千言萬語,她若知道臨終之前他的牽掛,定會原諒過往——她,一向是善良的女子。
讓她知道自己的愛情,便是他今生的心願,未了的渴望。
正在思忖中,忽然遠處流彈飛至,炮聲轟隆,一片火光,照亮了午夜的天空。
「大帥,清軍攻上來了!」張昌冶焦急道。
他知道,也早已做好準備,就算大軍壓境,亦面不改色。
「準備迎戰——」他命令。
夜風揚起玄色戰袍,他感到所有的魄力在這一刻爆發,恨不得把身子整個震裂,檄戰敵軍。
他的腦海中忽然浮現一張笑臉,襯著火烈的艷紅,恬靜宜人。
人在死亡的瞬間,總會憶起心中最重要的東西——今晚瀕臨絕境,他念及的並非生死,而是她的花顏。
這讓他可以跨越恐懼,得到一絲突圍的希翼……
第9章(2)
傳說義軍的統領真是他嗎?
姓薛,商賈出身,應該就是他了吧……天底下,還有誰像他這般富可敵國,亦有驚天之志。
聽聞義軍潰敗之後,他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本打算一輩子不再牽掛他,此刻卻不禁晝夜思念,擔憂他的境遇。
然而一切思念都是無用,她與他,這輩子恐怕再無緣相見……
楚若水面對滴露花草,憶起這些日子的種種巷議,心間充滿矛盾。
「掌櫃的,」夥計打外面回來,滿臉興奮,「今天撞上大買賣了,有個客人要購買咱們所有的花兒呢。」
「是嗎?」來到小鎮,開了這間小小的花肆,買賣一向微少,僅供果腹,沒料到竟有今日。
「不過,客人要您親自去送,說有些關於養花護草的事情,想向您請教。」夥計答道。
親自?做了這麼多次買賣,頭一回有如此要求。
不過,若通過她的傳授,天下多一個人學會愛惜花草,亦算功德一件。
命夥計備了馬,將花盆搬上車,跟隨著來到一戶朱門大院中。
她在鎮上這麼久,從不知道這裡建了新居,遷來新的主人。
只見庭院裡芳草茵茵,雅致優美,一看便知主人的品味。
「姑娘請在此等候,我家主人一會兒就到。」管事恭敬道。
楚若水頷首,靜靜佇立一旁。只是越看這四周,心裡越發感覺有異……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那假山,那飛簷,甚至那翠綠的竹簾,一切的一切,為何與當年薛府的用度一模一樣?
薛瑜本是皇商,天下的東西,凡送入宮中的,皆要先過他的手。換句話說,有時候,他的吃穿用度比皇家還要好,還要講究。
難以置信,這小鎮無名之氏竟能比得上薛瑜當年的氣派……
「姑娘,這邊請,我家主人在書房等著呢。」管事通傳之後,急急回轉迎她,「不過,主人眼睛不太好,怕見光,所以屋內或許會有些暗,請姑娘見諒。」
楚若水頷首,並不介意,跟隨對方穿過蜿蜒迴廊,來到湖邊閣中。
她猛地駐足,心下狂跳,一種奇妙的預感油然而生。
這樣的感覺,惟有當年與薛瑜相遇時才有。每一次當他靠近自己,她總能心有靈犀。
是他嗎?他終於尋來了?
可他是如何找到她的?這偏僻小鎮,世間無數,找到這兒比海底撈針還難吧?
管事掀起簾子,只見屋內坐著一人,白衣清逸,一如當年……霎時,她淚眼婆娑。
「主人,花肆掌櫃的來了,您有什麼話儘管問她吧。」管事稟報。
「掌櫃的,特意請你前來,只因有一事要請教——」薛瑜微笑道,嗓音低醇,亦如當年般溫和。
他沒有認出她嗎?屋內雖然光線暗淡,還不至於認不出她吧?
楚若水瞪大眸子,好半晌終於明白了癥結所在。他、他的眼睛……
原來管事並未說謊,他的雙目果然有疾,從前的炯亮已不復存在,僵硬注視著某個方向,半垂眼瞼。
為什麼會這樣?被清軍的炮火所傷嗎?分別不過兩年,卻如隔了一世。
「公子請講……」她強抑哽咽,不讓他聽出自己的聲音。
「掌櫃可知道美人蕉如何養護?」他問。
美人蕉?為什麼……為什麼他還要記得當年的故事?不能忘了她,給她自由嗎?
「公子府上的美人蕉怎麼了?」她淡淡地道。
「不知為何,長了黑斑,像是血淚一般,讓人看了揪心。我請教了許多人,雖然延長了它的生命,卻仍然半死不活的。」
「如此無可救了,公子不如將它們盡數拔去,省得牽掛。反正天下花草無數,勝過美人蕉者何止千萬,公子何必單戀它?」她話裡有話,似在勸告。
「不,我捨不得。」他卻執著,「這是我摯愛的女子所種,我總幻想著,有朝一日她若回來可以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