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臣妾只覺得皇上已然是個真真正正的帝王了。」
為帝者,善謀機斷,權宜制衡,可多情長情卻不能專情,如此方不為情愛所羈絆,失迷左右心志。
嚴延直直盯著她,神情僵滯而身形輕顫,胸口猶如被刀尖戳搗得凌亂破碎劇痛。
剎那間,四周靜默得令人窒息——
「萸娘姊姊……原來你就是這麼看我的?」
她身子有一霎繃緊了,聽出他瘠啞嗓音裡的無邊苦澀孤寂,心一痛,猛然抬頭。
可他已然別過頭去,高大身軀挺得傲然筆直,卻隱隱透出一絲說不出的悲哀。
「阿延……」
「我原以為,只有你沒變。」他聲音很輕,輕得彷彿是歎息,下一瞬已昂首大步而去。
——那轉眼消逝在風裡的輕歎,卻猶如巨錘般狠狠擊中了她的心!
安魚鼻頭一酸,想追上去說點什麼,卻發現此刻任何言詞都是多餘也太蒼白。
這番話句句出自肺腑,她不認為自己說的有錯,卻只後悔不該說這般直白與不留情。
他,一定很受傷,也一定對她失望透頂了吧?
這樣也好,她終歸是要出宮的,與其依依糾纏戀戀不捨,倒不如斷在這一刻——
阿延,你這樣也很好,就繼續這樣做一個最合格的、無堅不摧的皇帝。萸娘姊姊知道,你本就雄心萬丈胸懷天下,姊姊深信,你會是我大闕王朝有史以來最好最偉大的帝王!
安魚一直告訴自己,她今日終於做了一件最正確的事。
她慢慢地往前走,神情平靜,眼神卻不自覺地空洞荒蕪了……
「娘娘。」楊海一直跟在她身後,老臉滿是小心翼翼的心疼,無聲喟歎了一下,輕聲提醒。「武定侯夫人那兒,不如就讓她先出宮回去吧?」
娘娘現在心緒不好,也不忙著「處置」武定侯夫人了,對楊海而言,終歸這天下之事,就沒有什麼比娘娘還重要的。
她回過神來,「不,我沒事,今日既然遇上了,有些話還是說明白好些。」
「噯,老奴攙著您。」
到得飛雲亭後,侍立的太監宮女遠遠一見安魚,忙恭恭敬敬地行禮。
她輕輕頷首,溫言道:「都先下去吧。」
「是。」
武定侯夫人煞有介事地起身,皮笑肉不笑地欲見禮,還原以為安魚會說一聲「自家人何須多禮,免了」,可沒想到她卻全然沒有阻止,只得咬著牙屈身了下去。
「舅母請起。」安魚這才微微一笑。
武定侯夫人有絲悻悻然,故作姿態地歎了聲。「婕妤娘娘如今是貴人,臣婦都不敢認了。」
「舅母,」她語氣平靜地開口,「外祖母雖不在,可只要侯府忠心不變,皇上和朝廷就不會虧待武定侯府。」
「娘娘,後宮不能干政。」武定侯夫人嗤了一聲。
楊海忍不住冷冷哼了聲。「武定侯夫人好大的威風,你這是教訓我家婕妤娘娘嗎?」
武定侯夫人臉色白了,可又轉念一想,縱然方才親眼見到聖上來為「安捷妤」撐腰,語氣神態間恁般疼寵,然而她一向蔑視安魚,更因這個外甥女是被自己兒子退了口頭親的,便覺安魚本就該在她面前抬不起頭來。
「臣婦不敢。」武定侯夫人挑眉。「可臣婦怎麼說也是娘娘的長輩,這一片為娘娘著想的心,娘娘就算是不領受,臣婦該提點還是得提點的,否則不說侯爺知道了會怪臣婦,恐怕連你弦表哥也……哎呀,是舅母失言了,就不該提起娘娘的傷心事的。」
安魚早已厭倦了這些宮裡宮外是是非非的言語機鋒,更何況覺得武定侯夫人是真心蠢。
就算看不起她這個「小小的」婕妤,可她如今已是皇上的女人,卻偏偏要扯到她與徐弦的「舊事」,武定侯夫人就這麼巴不得自己的兒子被皇上視為眼中釘嗎?
又有哪個做皇帝的,會喜歡自己的妃子曾經同旁的男人有過名分或非名分上的糾纏不清?
「武定侯夫人,」她神情淡了下來,「武定侯府百年基業,望別敗在你一個貪字上。」
「娘娘言重,臣婦所作所為,都是為了維護武定侯府。」武定侯夫人心下火起,強硬地道。「娘娘如今已然進宮,只管伺候好皇上便可,也莫再閒管舅家之事,省得遭人彈劾,說娘娘身在宮闈,手還伸到大臣家裡去了。」
「大膽!」楊海勃然大怒。「武定侯夫人,你還當真以為咱家是個死的了?來人,武定侯夫人對婕妤娘娘不敬,口出狂言,按衝撞宮中貴人之罪,罰賞十個嘴板子!」
「你敢?」武定侯夫人慌了,抖著唇,色厲內荏地尖聲喝道:「我乃堂堂一品誥命婦——婕妤娘娘,你就看著底下的奴才折辱大臣內眷嗎?你當真不怕御史風聞上奏聖上嗎?」
武定侯當真有眼無珠,娶了這樣一個婦人……
安魚掩去低歎,眉眼掠過一絲倦然地道:「楊公公,罷了,這裡畢竟是後宮,人來人往——」
武定侯夫人臉上閃過一抹得意之色,卻沒想安魚下一句話徹底將她傲骨打折了!
「命人送武定侯夫人回府,十個嘴板子,便在武定侯府內打吧!」她話說完,看也不看武定侯夫人漲紅憤怒驚恐慌張的神情,緩然舉步離開。
「安魚,你竟敢?別忘了我是你舅母!」
……蠢婦。
安魚回到了披香殿,揉著眉心,心口悶悶的,總覺得人越發累了。
她接過貼身宮女呈上來的六安茶,也只略沾了沾唇,又放下,目光不自覺望向內殿大門,卻只看見庭院照水紫梅靜靜吐幽。
楊海已經回來了,見狀清了清喉嚨,裝作不經意地提起。「方纔老奴代為處置完武定侯夫人一事,也稟過皇上,皇上親書一紙手令,命胡公公領著人到武定侯府宣旨,責成武定侯好好管教其妻,再加二十下嘴板子,就是皇上賞賜的『提點』,若武定侯夫人往後再口無遮攔毫無婦德,下一次,就不是這麼輕易就放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