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正昏迷的時間是多久?」郎雲緊盯著弟弟。
「當時你受的腦部外傷非常重,有一根鐵條穿進你的大腦裡,老實說,沒有人以為你活得下來。」郎霈望著玻璃帷幕外的世界。「醫生動了十幾個小時的手術,才把你一身的坑坑洞洞補好,接下來十幾天,你一直住在加護病房裡,呈重度昏迷。由於當時的情況敏感,我們上下打點了一番,要求院方封鎖消息,不讓任何人來探訪你。」
「你是何時知道心心的存在?」
「約莫又隔了一個星期。」郎霈瞄他一眼。「當時一個護士告訴我,有個女人要求見一位叫『張國強』的男人,醫院的病患名單找不到這個人;她又指明,就是在山區出車禍的駕駛人。護士想了想,唯一符合她描述的病患只有你,於是便跑來請示我──」
郎霈猶記得在私人會客室見到葉以心的情景。
當時已經是黃昏了,會客室內只亮著一盞桌燈。他走進去,順手按開牆上的主燈開關,燈光大亮的剎那,凝立在窗前的女子才恍然回過神。
當他見到她那雙眼,他的心頭一震。
那是一雙充滿憂慮與哀傷的眼神,還混雜著濃郁的絕望。接著她開始說話,低柔微啞地告訴他她是誰,詢問他她丈夫在哪裡,她不懂自己為何被領來此處,儘管滿心充滿不安,全心全意懸系的,仍然只有她的「丈夫」。
郎霈腦中一片空白。
他機械性地丟出一堆問題,收集所有跟她「丈夫」有關的訊息,同步在腦子裡過濾咀嚼。
然後,他懂了。他不知道這名年輕女子自何時起出現在郎雲生命,卻明瞭了她對郎雲的重要性。這三年以來,勾留大哥腳步的原因便是她,郎雲是為了她停下來!
更讓他驚恐不堪的是,郎雲甚至不曾告訴她真實姓名。
如果這只是一場短期的韻事,他完全能瞭解大哥為何如此做,郎雲家財萬貫,假身份可以減少日後的麻煩,而他知道之後,頂多打兩聲哈哈,拿點錢打發掉她。
但是情況並非如此!
她說她是大哥的妻子,他們還正式結了婚!父親三年前的氣話突然在腦中響起:郎雲走了,他不會再回來了,就當他死了!連郎雲自己都彷彿在證實這一點,他用了一個新名字,成立了一個新家庭,他確實是不打算回來了!
郎霈嚇到了,強烈的恐懼感幾乎讓他在那一刻跪地嘔吐。
如果讓這個女人見到郎雲,他毫不意外等哥哥痊癒之後,他們兩人會一起離開,然後他們郎家繼續死氣沉沉,公司繼續群龍無首,他的世界繼續坍塌。
他的腦中浮現在另一間病房裡休息的父親。當怒氣退去之後,父親疾速蒼老,所有生機隨著長子的離開而消逝。這些年來,唯一讓老人家眼中出現生命力的一刻,就是在數日前接到郎雲的消息時。
於是,他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了。
郎雲是他們的,不能讓她帶走!
「你要說我自私也好,邪惡也罷。我告訴她,她要找的人並不存在,從此以後不要再來打擾我們!我做了我應該做的事,而且毫不後悔!」他毫不畏懼地直視大哥,等著一記憤怒的拳頭揮到他臉上。
「你當場給她錢,要她走?」郎雲靠坐在辦公桌一角,深沉的眼裡出現的不是怒氣,而是疲憊。
「不。我當時甚至無法忍受多待在那個會客室一分鐘,說完之後,我直接離開,也不知道她是在何時離去的。」郎霈冷笑一聲。「後來,是她自己主動找我。」
「當時是什麼情況?」半晌,郎雲開口,聲音冷涼,聽起來極遙遠。
「又過了一個多星期,你從昏迷中醒過來,我高興得根本忘了她的事,這個時候護士突然跑來,說上次那位葉小姐又來了,而且這次是指名找我。」郎霈昂著下巴續道:「等我下樓和她見面,她自己提出要郎家給她五十萬,以後便不會再來找麻煩,於是我開了一張現金支票打發她,她一拿到錢就離開了,此後一直不曾再出現。」
「直到四年後的現在。」他靜靜接口。
「後來我們把你轉回台北的療養院,開始一系列的復健,又過了半年你的情況才真正穩定下來。接著讓我和爸爸納悶的是,你表現得像完全不知道那三年的存在。你的記憶一團混亂,所有前因後果全部顛倒,我曾經試著探究過,那場引起你和爸爸決裂的爭端是什麼,但是爸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看著他那麼痛苦的表情,我無法狠下心來逼問。尤其爸爸發現你什麼都不記得之後……」郎霈眼眶一熱,聲音沙啞。「爸從來沒說,但是我知道,他很感謝上帝讓你不記得──他太害怕再失去你!」
「所以你們決定讓我失去我不該失去的人。」
「是的,我和爸爸決定讓你和全台灣的人一樣,相信自己是昏迷三年之後醒過來。」郎霈走到他面前,一個字一個字吐出,「我不知道你對她的感情如何,但是這個女人要的只是錢!我們不同,我們是你的親人。家裡需要你,公司需要你,這是最好的安排。」
「皆大歡喜,可不是?」郎雲諷刺地挑了挑嘴角。
郎霈僵硬地等待著。等待一場天翻地覆的怨怒。
但郎雲沒有。
他僅是深深看弟弟一眼,然後,欠了欠身,慢慢往外頭走去。
「你想去哪裡?」郎霈瞪住他的背影。
「找答案。」
郎霈趕到他面前攔住他。
「如果你是要去找爸爸問清楚,我不准你去。」他不會忘記,當父親知道長子什麼都不記得時那種解脫的表情。
無論當年促使父子倆決裂的理由是什麼,那個傷口仍然太痛也太危險,他不許任何人再去翻動它!
從大哥醒來開始,郎霈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維持整個家庭的完整,誰都不能再破壞它,即使是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