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還叫公主,是一種最基本的尊重,畢竟奴籍的她們總不可能直呼他人名諱,即便是除籍的公主也一樣。
「不過是無心之過,需要罰得這麼重嗎?」
「第一,事關皇嗣,就不是小事,何況皇上對淑妃娘娘何等看重,怎能容許這樣的過錯。
「第二,那件事是無心之過還是有人刻意為之,不好說。
當年皇后與淑妃之間的爭鬥,宮裡上下多少都有聽聞,到底是公主為皇后抱不平而做出這等錯事,還是皇后與公主遭人陷害,誰也說不清楚。
「第三,就算真是無心之過,它都能讓一個高高在上的公主淪落到如今的地步,而你我不過是個低賤的奴才,若是犯下錯誤,會替自己惹出什麼下場?「當年慈禧宮裡裡外外的奴才殺的殺、關的關,一個不留,只剩下一個王順公公服侍,試問,這又關他們什麼事?」
小紋心一緊,進宮越久她越明白,謹言慎行才能長命。
「敏容姊姊,公主臉上那道疤是怎麼回事?是墜谷時造成的嗎?」
「不是,她被送進冷宮後不久,一日,淑妃娘娘怒氣沖沖帶了人過來,什麼話也沒講,只撂下一句動手,當時七、八個老嬤嬤便一齊動手,那一下下全是往死裡打,我們也沒辦法攔,而一個嬌嫩嫩的姑娘怎禁得起這般痛毆,哪能不傷筋動骨?「事後,有太醫來診治,卻只歎氣搖頭,說了句盡人事聽天命。
公主整整發燒十餘日,還以為她熬不下去了,沒想到最後她還是活下來了,只是臉上那道疤……怕是得隨她一輩子了。」
敏容歎息,懷玉公主明眸皓齒、國色天香,年紀尚小便已出落得清雅靈秀、楚楚動人,她的容貌無人不誇,曾有新進的太監看她看得癡傻,跪在地上喊她仙女,可一旦落難,也就如此了。
「真的要罰上五年嗎?畢竟公主的爹娘對皇上有功呀。」
「有功又如何,君要臣死,臣焉能不死?懷玉公主這名號不過是用父母親的性命換來的,她不懂得萬般珍惜,不步步為營、處處小心,豈非自尋死路?」
敏容搖頭,人貴在自知,懷玉公主傻,以為得了后妃疼惜,便敢爭那一時之氣,結果落得半生淒涼,如今進了冷宮,還有誰會記得陳年往事?「那靖親王呢?他怎麼說,畢竟公主是他未過門的側妃啊。」
「聽說靖親王是個重情的,他原就不同意這門婚事,若非皇后堅持,皇上又用聖旨壓在他頭上,他哪會接受。
如今,公主多了臉上的那道疤和棄妃身份,靖親王自然更是不喜。
不管日後會不會被放出去,公主這輩子都是毀了。
「我記得很清楚,當時她人病著,像王貴人那樣成天哭鬧不休,可只要是人,誰能忍受幾日飢餓?後來她不哭鬧了,就拉著我和燕萍姊姊,央求我們幫她帶訊息給靖親王,求他來冷宮見上一面,我是打死不敢的,燕萍姊姊看她發燒病得奄奄一息,心底不忍,就幫了這個忙。」
「結果靖親王來了嗎?」
「怎麼可能,我們是什麼身份,憑什麼走到王爺跟前?這事兒倒是連累燕萍姊姊被調到浣衣局,幸好公主有點良心,把身上的珠寶翠玉全給了燕萍姊姊,年初燕萍姊姊年歲已到要遣出宮,她還冒著危險來見公主一面,千恩萬謝的呢。」
她句句公允,不加油添醋。
「真可憐,公主失去爹娘,連人生都毀了。」
小紋低聲說道。
「這就是人生,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她爹娘想替她爭得一世榮耀,可她沒這個緣法,便是賜婚聖旨下達了,終究也無福消受。」
「我懂了。」
敏容看一眼西移的日頭,起身拍拍小紋的肩膀說:「走吧,去御膳房瞧瞧,聽說皇上要大宴百官,咱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點好料給這裡的幾個主子加菜。」
「敏容姊姊,她們已經失勢,你幹麼待她們這麼好?」
「人哪,錦上添花的事可以不做,但落井下石的事千萬做不得。」
直到兩人走遠,聲音聽不見了,比她們更早來到此處,坐在樹後頭休憩的李萱才長長地吁口氣。
那敏容是個伶俐的,短短幾個分析,未見實境,卻已經將來龍去脈想得通透。
當初是因為發燒昏了頭嗎?她怎麼會笨得這般離譜,竟然哭鬧不休、竟然央求宮女去見周旭鏞,竟然害了自己不夠,還連累別人……李萱把頭埋入膝間,許久不曾落下的淚水濕了裙緣。
原來,他不樂意這門親事,是讓皇后娘娘和聖旨給欺壓得才勉強接受。
原來,自始至終是她關起門來替自己編織一場美夢,誤以為只要成親,依她的才情能力,定能讓他們的感情回到小時候。
原來,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沒有緣法便也無福消受。
原來,薄情寡義沒什麼不對,沒有誰該平白無故對誰恩惠,原來,別人給自己一分必得討回三寸,天地間沒有人願意賠本……這樣簡單分明的道理,自詡聰慧的自己竟是從來沒有弄懂,她對於人生的理解遠遠不如旁觀人……是啊,是她傻了。
枉費她掙扎許久,最終她不過是個被放棄的人,剎那間,萬念俱灰,苦苦、澀澀的,千般滋味在心頭翻騰。
李萱放任眼淚墜流,放縱自己哀慟,還以為已經枯竭的雙眼在這個黃昏,再度濕透……她哭了很久,哭到太陽西沉,哭到月亮初升,哭得璀璨星子爬滿天際。
再抬起頭時,她狠狠抹去眼淚,告訴自己,她再也、再也不哭。
她咬緊牙關,勉勵自己,沒關係的,五年光陰可以將鐵杵磨成繡花針,可以磨平性子,更可以磨鈍她的感情與知覺,然後,那點苦澀再也為難不了自己。
低下頭、攤開掌心,粗糙的掌紋在眼前,那是一雙奴婢的手,她,從來就不是公主,她只是李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