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練緹真的不知他使什麼手法,即便一雙眼睛從頭到尾眨都沒敢眨,仍舊沒瞧清他到底做了什麼,好像……好像孩子的頸側被他拂了一下,小腦袋瓜隨即一歪,竟昏睡過去。
「你幹什麼?」她驚怒交加,又急又恨,被嚇到眸底泛淚,卻頗有要跟他拚命的氣勢。
宋觀塵嘴角淡揚,嗓聲和軟——
「所謂坦白從寬,既要你乖乖坦白,有些話怕是不好讓孩子聽了去吧?」
蘇練緹依然死死瞪他,淚珠順頰滾落,兩眼仍眨也未眨。
宋觀塵接著又道:「昨夜,與小娘子家的小閨女相談甚歡,她可說了不少事,嗯……她說,她被自個兒的阿爹關起來,阿娘想護她,護不了,不過最後還是尋到機會帶她逃掉,還說等家裡剛出生的弟弟長健壯了,到時便不用再逃。」
他目光一轉犀利。
「這是為何?為何你這位瀚海閣卓閣老家的當家主母得帶著孩子倉皇逃離錦京?卓家大公子如此待你母女二人,飽讀聖賢書為東黎文官之首的卓閣老莫非無法替你作主?」
蘇練緹知道他定是從卓家派來的那群人口中得知她身份,只是沒想到萱姐兒會被他哄著吐露了那麼多事,她一時間有些怔忡,然,聽到他最後的那句問話,心頭陡酸,表情苦澀混著嘲弄。
她好一會兒才歎道:「……侯爺此話可笑了,能請老太爺作什麼主?一切就是按他老人家的意思操辦的啊……」
那半張玉面神態微動,薄唇輕抿,靜待她進一步解釋。
蘇練緹只覺面對眼前男子時,自己心緒轉變猶如潮浪起伏,先是驚疑不定、紛亂駭然,跟著是被他引著話頭,引出她心底的悵惘。
他可以面不改色下令殺人,望著孩子時的眼神卻溫煦如陽。
她能覺察出來,他是當真喜愛她家萱姐兒的,對待孩子沒有半分不耐,從昨夜在客棧土火爐邊的餵食、傾聽、閒聊,到今晨的一連串變故,他總對孩子眨眸露笑,滿滿的安撫意味兒。
或許她一條小命尚能留到此刻,全是仰仗他對萱姐兒的喜愛也說不定。
內心苦笑,但的確也放鬆不少。
她沒有立時再說什麼,而是解開身上的寬布條,小心翼翼托著昏睡過去的萱姐兒,讓孩子能伸展四肢、在車篷內的軟墊上穩妥躺落,睡個安穩覺。
等佈置好一切,她一手輕撫孩子額面,終才幽靜啟嗓——
「錦京卓氏,瀚海閣閣老之名,吾家老長輩學富可不止五車……但飽學聖賢、忠義傳世,皮囊養得精光燦爛,內裡卻是腐敗破爛、臭不堪聞,若非深陷其中、深受其害,又有誰能知曉?」
宋觀塵忽問:「卓家長輩這般惡待,可是因孩子面頰上生了胎印?」
他這算是以己觀人嗎?蘇練緹不由得這麼想。
「侯爺也曾因殘顏遭至親之人輕賤嗎?」話一衝口而出她就悔了。
宋觀塵明顯一愣,之後卻勾起嘴角,淡淡道:「從無。」他的至親並非輕賤他,卻常是不敢直視他的面龐,畢竟對他有愧。
只覺他短短兩字的答話似包含什麼,她內心微揪,看向他的眼神不由得柔軟些許。「從無嗎?那……那當真大幸。」摸摸孩子的臉,又道——
「卓家的閣老大人以及卓大公子,他們打算殺掉這個孩子。」
沉靜的語調道出不尋常的字句,宋觀塵聞言瞇目,嗓聲更沉,「說清楚。」
是啊,她要說清楚,越多人知曉錦京卓家的下作作風和骯髒手段,那萱姐兒就會更安全。
她要說,為何不說呢?
她不要再當那個溫良嫻淑的錦京卓家大娘子,不要再任勞任怨、唯夫命是從。
從來就不該進卓家大門啊,根本門不當、戶不對。
當年一葉障目,情生意動間,她聽不下師父苦口婆心的勸說,不理會師弟和師妹哀求的眼神,她不管不顧一頭栽進去,什麼都看不清。
如今落得這般境地,是她活該,可儘管如此,誰也別想傷她的孩子。
於是她靜下心,緩緩調息,繼續以沉靜語調敘說下去——
事情起因確實與萱姐兒左頰上的紅色胎記有關。
錦京卓氏每隔兩、三代便會生出臉上帶有大片紅胎記的孩子,且多是女兒家,此事外人一直不知曉,錦京百姓從未見過卓家哪位小姐臉上帶紅印,這是因為那些有紅胎記的女娃沒有一個能長大成人。
卓家不知哪一代的老祖宗信了密教,開啟以血獻祭的靈契,但凡家中誕下帶紅胎印的孩子,其心頭血便為獻祭而生,一條小命自然是要為獻祭夭折。
蘇練緹初初得知這件卓家秘事,是在三個月前,由丈夫卓大公子親口告知。
當時卓府剛剛新添了一名小男丁,是萱姐兒同父異母的小手足,產下男丁的女子並非妾室身份,而是與她同為平妻的林御史家的閨女。
林家小姐是閣老大人親自為兒子挑選的媳婦,以平妻身份嫁進錦京卓家,進門不久便懷有身孕,順利產下男丁……蘇練緹不敢跟她比較什麼,但他們卓家斷不能拿她懷胎十月誕下的骨血去獻祭。
「咱們卓家能一代昌盛過一代,皆因慎守遠久以前結下的靈契,誓言不可破,一旦誕下如萱姐兒這樣的孩兒,就得照辦,你怎就不明白?」
她求過又求,半點尊嚴都不要了,跪在地上、匍匐在卓大公子腳下,不斷哭喊哀求,求卓家饒過她的孩子一命。
她就是不明白啊,一個大家族的興旺與否為何全繫在一條無辜小生命上?
那個遠久流傳下來的密教靈契,到底又算什麼東西?
然而,她得到的是狠狠一記掌摑,外加一腳狠踹,卓大公子恨鐵不成鋼的罵聲震得她兩耳轟隆隆作響——
「你要知道,我已經夠容忍了!容忍你,也容忍萱姐兒!萱姐兒那時一落地就該處理,是我在長輩面前硬扛著,對你我也算仁至義盡,如今咱們家好不容易迎來一個健壯男娃,獻祭的事再不辦妥,只怕家裡新添的男丁要留不住,這個風險我擔不起,你更擔不起,所以萱姐兒得認命,你也給我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