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離將戎劍的屍身帶回宮中,放入鼎獲中烹煮,帶著冷笑大宴群臣,不敢品嚐的大臣,全推出斬首。他以戎劍的屍身,熬成一鼎羹,測試大臣們的心意——
大廳裡那些人進食的模樣,讓她想起千年前的慘況,霎時間痛徹心肺,再也受不住嘔吐的衝動,只能逃了出來。
她的溫馴讓他全身一僵,喉間彷彿梗了什麼,嚥不下也吐不出,抱著她的雙手環緊了幾分。
為什麼她的口氣神情,彷彿就算他要她縱身跳下斷產,她也會無怨無悔的遵從?
這來路不明的女子,一言一行二顰一笑,都滲染進他的理智中,如涓涓水滴,滴穿冷硬的頑石。身陷仇恨後的這幾年,他頭一次感受到心神震動,心頭由她而起的撩動,漸漸變得深刻了——
庭院中寂靜無聲,她傾聽著他的心跳,緊閉著雙眼,不知道他正在望著她。他的心跳強而有力,是她最依戀的聲音,只有聽著這聲音,她才能安心,確信他的存在並非是她太過思念,而產生的幻覺。
流水冷冷,這座宅邸的前身,那座雄偉的長慶殿中,日夜也有流水奔淌。
「我渴了。」許久之後,她低聲說道,掙扎著想起身,卻又軟弱的跌回他胸膛上。
「別動。」他皺起眉頭,聲音變得嚴厲,見不得她如此虛弱的模樣。
「我想喝水。」芙葉哀求著,雙手攀著他的肩膀,仰望著他。
這身軀唯一能飲用的,是這片土地上的涓涓水流,她只靠那清涼澄澈的水,就能維持在陽世的這七日。
風行健沉默的抱著她靠近水池,水池上浮著數盞燈籠,隨著水流挪動,讓地面映出淡麗光彩,如數枚浮月。他擁抱著她的姿態,也倒影在水面上,隨著水波晃動。嬌小的她坐在他懷中,接著他以雙堂掬了水,來到她的唇邊,執意親自餵她。
她仰起頭,先是望進他陰合的眼中,接著以纖細的雙手,覆著他黝黑寬厚的掌,將溫潤的唇湊上他的掌心。
他掌中的那汪清水,吹箸夜空的那枚月,靜靜晃動。
她將那枚月,連同他掌中的水飲了下去。
那水冰涼甘甜,滋潤著她乾渴的喉嚨。清涼的水滑人身軀,平撫了先前溫酒帶來的翻攪,她閉上雙眼,感受水滴滲透進身體。
「還渴嗎?」風行健問道,無法理解,為何只是一捧水,就讓她如此滿足。
「不,這就夠了。」她搖搖頭,睜開眼睛,秋水雙剩盈盈閃爍。
他這些舉止,讓芙葉心頭流淌過溫熱的水流,希望的火苗悄悄燃起。到底,他不是真的絕情吧?否則,又怎會如此仔細的看顧她。是不是在神魂的深處,他仍是她深愛的那個男人?保留了對她的些許情意?
她溫潤的指掌,滑過他的眉目,用觸覺重新熟悉他的血肉,這個簡單的動作,是她期盼了千年的宿願。
他轉過頭去,避開。
芙葉輕聲歎息,而那聲歎,讓他回了頭。
她靠上前去,以唇瓣輕貼著他的肌膚。
「請別轉開。」她低聲懇求著,緊閉上雙眼,貪戀他的氣息與體溫,重溫著曾做過無數次的舉動。
為了再見他一面,她在奈何橋畔苦等了那麼久。他還恨著她嗎?她好想問。
起先,她是想解釋。繼而,她是想詢問他是否還怪罪著她。如今,不論他記不記得都好,她只想說一聲抱歉。
奈何橋,不過三尺,為何妨在橋畔千年,她無論如何都跨不過?
是因為,他死前的那一眼,她始終牢記心中。
罪惡感如同巨石,這千年來都緊壓在胸口,疼得銷魂蝕骨,她不敢再奢求他的愛情。細細追究起來,她的罪過源於太深的愛戀,為了獨佔他,她盲目的躍入玄離所掘的萬丈深淵,那一念之差,竟害得兩人死於非命,牽連長慶殿中眾多人命。
那場錯誤,讓她付出了千年的悔恨做代價,也讓他在仇恨的汪洋裡,浮沉了那麼久水波蕩漾,芙葉悠然一歎,保入他寬闊的胸膛,無意間瞧見冉浮在水面上的燈籠,那燈骨玲瓏,以淚竹劈成,做成荷花的形狀。她端詳著,看不出糊在燈骨上的,是白色的花羅,抑或是其他的布料。
她伸出手,嘗試的輕觸水上浮燈,才一觸及燈骨,指尖就傳來刺痛。
「啊!」芙葉低呼一聲,指尖已經被灼出一片紅腫,在白暫的肌膚上,燙傷格外刺目。
「你在做什麼?難道不知道燈火會燙人嗎?」風行健粗暴的質問,握著她的手,將被燙傷的指尖浸入水池中。當她觸及燈火時,他的神智被擔憂所淹沒,理智如春江上的薄冰,陡然迸碎。
「我只想看看那是什麼布料一時出神了,沒有留意到燈火。」雖然被燙得發疼,芙葉的視線仍落在燈籠上,沒有察覺到他眼中,因為擔憂她而浮現的暴躁焦急。「那是什麼?非絹非絲,輕薄至極,這種布料我先前不曾見過。」她說道,想看個究竟。
風行健皺起眉頭,單手扯來一盞浮燈,在她面前將燈籠上的宣紙撕裂。這宣紙來自宣城,是上好的糊燈材料,但是她的關注卻不在紙料的珍稀,而是宣紙本身。
「你連紙都不知道?」他瞪現著她。
「紙?」芙葉輕放溫潤的唇,重複這陌生的名詞。在兩人生還的前世,她未曾見過這些東西。
「你先前難道不曾見過紙?」風行健的眉峰聚攏,緊盯著她如玉般的眉目,除卻懷疑,心中有更深的困惑。怎麼可能有人不知紙為何物?她的神態困惑茫然,看著宣紙的模樣格外專注,又不像是刻意佯裝。
她到底是從何處來的?竟會連紙都不知道。
「我生長的地方,尚未有紙;而這些日子來,我居住的地方,不需用到紙。」她淡淡一笑,想起冥府中無盡的歲月。她苦守於奈何橋畔的這段歲月,陽世起了多少變化?
在她等候著他的歲月裡,時間冉冉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