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葉依偎在他的胸懷,握緊他的手,甚至沒有追問,他是否還埋怨著她多年前犯下的錯誤。什麼話語都毋需多說,他的到來,就已是最好的宣告,這麼久遠之後,他終於還是懂得,她的罪孽源於對他太深的愛戀。
因果循環,恩恩怨怨總難計較,只能牢牢記得,曾付出過的深深愛戀。只要確定情意堅貞,恨意其實微不足道。
「孩子,喝吧!」一個銅撙遞來,面容蒼老的婆婆難得露出微笑。
他依稀記得,曾經見過這婆婆。就是這人,陪伴著芙葉到了人間走了幾回,好不容易才挽救了他的魂魄免於沉淪。
他握住銅樽,隱約的猜出,這該是忘川的水。他仰起頭將忘川水飲盡,接著哺人芙葉的口中,喂得她涓滴喝下。
她溫馴的飲下甘美的水,承受著他給予的一切。這或許就是他們的最終,她沒有任何遺憾,只是專注的看著他,非要將他的面容牢牢刻印在神魂中。
他捧起她的面容,以指尖重溫她的眉目。[這一次,我們一起走過去。」
芙葉點點頭,任由他牽著她的手,跨上奈何橋。一步又一步,奈何橋只有三尺之寬,他們都等待了千年之久,才跨過這盈盈的短橋。
兩人的身影逐漸在橋的彼端模糊,在河岸的這一端,持著銅樽的婆婆轉過身,重複著亙古以來的舉止,將忘川水舀給眾多的魂,只是她滿是皺紋的面容上,多了一絲欣慰的笑。
但願人長久,千古皆是團圓做結。
仇恨,悠悠然消逝了。
第十一章
湘、資、沅、澧四水奔流於楚地,日昇月落,無數寒暑春秋。
初夏時分,暮靄沉沉楚天闊。
在那之後,這土地上,北方的女真族來過、東海上的日本人來過、同文同種同血緣的人們,自相殘殺過,歷經數次戰亂與盛世,輾轉到了如今。湘水畔城牆已頹,人煙始終不滅,尋常百姓的堅韌,遠超過各朝各代的國柞。城*隨時代推演而進步,化為繁榮都市,築起連迭高樓。
多少年過去了,那些恩恩怨怨、風流纏綿都再難尋覓。吳宮花草埋了幽徑,晉代衣冠成了古墳。
只在某些角落,這土地仍保存了舊日的蛛絲馬跡。許多人來到這裡,緬懷這個國度的過去。
某年某月某日,她來了。
遊覽車停在仿唐的門坊前,載來初訪楚地的遊客。走入門坊,眼前是漢白玉砌成的九曲橋。橋面平展於碧綠水潭上,水潭中種槍荷花,粉嫩而鮮妍,一朵朵都是含苞,尚未綻放。
這座連荷培植所,是旅途中的一處景點,旅客們來此欣賞稀有的荷花。
據說,有種荷花十分珍貴希軍,只生長在這一處,離了這裡的泥土水澤,就要枯萎凋零,無法生存。這種荷花,格外眷戀這兒的土地。
團員們喧鬧的快步走去,只有一個嬌小的身影落了單,步履遲遲,多所流連,如玉般的眉目,看過每一草每一木,不願有任何遺漏。
「小芙,快跟上來。」站在前方,手中擎著傘遮陽的女子,是一同出遊的朋友,正在聲聲叫喚。
「你們先走,我要看荷花。」她笑著揮揮手,腳步仍不快,像是一個回歸故里的人,非要將記憶裡點滴看得仔細些。
「看什麼荷花,在台灣還沒看夠嗎?再說,那些花都還沒開呢!」朋友無可奈何的聳肩,放棄等待。「我們先進培植所裡,你快些跟上來。聽導遊說一會兒要播放影片。」仔細叮囑後,她拋下小芙,跟著同團旅客走入培槍所。
旅客都進入所內,少了異地的南方話言,九曲橋上變得寂靜,她走得更慢。
燠熱的夏季裡荷花雖然尚未盛開,香氣卻已瀰漫在空氣中,從河塘那兒染了過來。
她停在九曲橋的一個轉折口,仔細讀著」座石碑上的說明。
石碑上記載,這荷花是明代的珍曰叩,卻被一把火焚盡。前些年長江水氾濫成災,淹沒山岡上一座明代的古墳,洪水退去後,古墳崩塌,四周化為泥沼,竟生出了姿態明媚鮮妍的荷花。
仔細考究,翻遍「花史」、「花鏡」與「群芳誥」,才得知這荷花曾經出現在明代,之後就斷了蹤跡,歷經數百年後才又再生,彌足珍貴。
荷花是從墳裡再生的,陰暗的古墓中,柔軟的枝芽冒出堅硬的膜,纏繞著酥脆的古老骨骼,以屍骨的灰燼做為養分,逐步成長。當第一朵荷花綻放時,泥沼之下,藕根與屍骨緊緊交纏,不分不離。
令人不解的是,墳的主人為何要懷抱著一顆蓮子人土?那顆蓮子對他而言很是重要嗎?蓮子放置在何處?是陪葬的陶瓷瓦甕裡?還是隨身的衣衫裡?或者,是鎖在一枚折枝花五銷中?
眾人只知道這荷花是從明代復生,卻不知道它更久遠前,某段更纏綿婉轉的身世。
她以指尖畫過石碑,細讀著那些文字,而後傾身,望著清澈的水澤,無意識的愈靠愈近。
不知為什麼,她想喝水,喝這片土地下奔流淌娜的水泉,如一朵花渴盼吸取賴以維生的水流。莫名的,對這天這地道水,都有深深的熟悉感,她是一株離開故鄉太久的植物,渴了許久許久。
掬起水流,她聞著水的氣味,閉上眼睛。
「那是什麼味道?」低沉的聲音,從身旁而來。
她轉過頭,看見他。掌心一鬆,清水流決回水澤,冷冷的聲響如一陣私語。
一個男人不知何時也踏上九曲橋,在她轉頭望去時,剛好,就與她四目交接。他的黑眸鎖住了她的視線,閃過某種光芒。
不偏不倚,陰錯陽差,難以解釋是感應到什麼,她就是看見了他。千古的時間長河如同曠野般荒蕪,一個人要遇見另一個人,需要多少的巧合?沒有察覺時,含苞的荷花悠悠開了。
花期持續七日,恰巧與她停留在這城市裡,玩賞楚地風光的時日相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