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身後的官差一應聲,拿出備好的麻繩,做做模樣,輕輕將殷雷夫婦縛住了手。
「不要,娘,孩兒要跟你們去,別丟下我,別不承認我是爹娘的孩兒!」女孩見他們要走,急忙撲身上前,抱緊了婦人的大腿,不讓他們離去。
「孩子,娘是等不到你嫁人了,你拿著灶後甕上的銀兩,下山去找錢大嬸,她人很好,會照料你的。」婦人流淚交代著。雖然毫無血緣,但十一年的相處下來,她放了多少心血在這孩子身上啊!
殷雷噙淚看著這一幕,一咬牙,狠狠將女孩扯開,推倒在地。
「走了。」不顧自小疼愛的女兒撲倒在地的狼狽模樣,殷雷狠下心,扶著妻子再也不回頭地往前直走,走向他的生命終點。
女孩趴俯在沙地上,突來的變亂讓她心頭一陣茫然,空洞的大眼失去了焦距。她不懂什麼叫冤,她不懂什麼叫連誅,她只知道,以往淡泊安穩的日子已破碎,女孩抬頭,淚眼中漫天的沙塵,淹沒了父母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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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要帶走我爹娘!」
在皎潔月光的輕撫下,榻上的人影驚喊,滿臉冷汗地坐起身子,沈重的喘息在寂靜的夜裡迴盪,聞來格外清晰。
觸眼所及的黑暗將她自夢魘中拉回現實,她將臉埋入掌中,良久,才放下掌,深吸了口氣。那埋在掌中的姣好面容,正是屬於日前行刺黑曜未果的女子所有,她——水浣,或許更正確些,該喚作殷水浣。
殷水浣輕輕拭去額上的汗,離開溫暖的被褥,起身下床倒了杯水,冰涼的茶水入喉,才發現整個嗓子都乾啞了,在冷茶的刺激中,還隱隱帶痛。
又著涼了嗎?每當那場夢魘降臨,醒來後總是渾身浴汗,加上身子底弱,夢魘結束,亦意味著風寒來襲。
但,有誰在乎?殷水浣優美的唇形勾起嘲諷的笑。儘管寒冬,她依然就這麼身著單衣,獨坐在冰冷的房中。
早在九年前,就不再有人在乎過她了,包括她自己。
從前有爹為她張羅一切,有娘為她噓寒問暖,有人為她專心一致地攢著嫁妝,如今,她什麼都沒有,她只是孑身一人,活在這片天地中。
在公差出現的那一天,她的世界,亦隨之毀滅。她甚至來不及哀憐自己是個撿來的孤兒,頓失養父母的噩耗又接隨而來。沒有親生父母無妨,但老天爺怎能連疼她憐她的養父母都奪了去?在這雙重打擊下,一個無知天真的小女孩,在一夕之間成熟了。
那天,她到灶後拿了瓦甕裡頭的錢,用一條布巾包著,緊緊纏在腰際。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她違背了娘的交代,她沒有去找山腳的錢大嬸,那小小的身子,一直跟在被押解回城的爹娘後頭走著,走到布鞋磨破,走到足下起了水泡,還咬著牙,繼續走。
爹娘發現後,怒吼著要她離開,甚至拿起官差的刀子威嚇著砍她,她還是眼眶蓄淚,毫不畏懼地跟著,說什麼也不放棄。最後,爹娘也無法,或許是在臨死前的這段旅程,還想和她相伴,也就默許了她跟從。
而負責押解的官差們,對他們照顧有加。拖延了十七年的案子,也不差這些天的時間,官差們刻意放慢了速度,讓他們一家三口多享幾天天倫之樂。雖說殷雷夫婦為罪犯之身,但一路上吃好住好,枷鎖腳鐐也不曾給他們戴上,一直以禮相待,就連執意跟隨的殷水浣,也受到了呵護。
要是終點不是刑場,這段旅程,該是殷水浣一生中最快樂、最難忘懷的時候了,但,它不是,這段回憶,依然深烙在她心坎上,只不過,愁苦的哀淒取代了一切感覺。
她的嫁妝,半點也不剩。一路上,看到什麼新鮮的就給爹娘買上,看到什麼美味的就給爹娘備上,小小年紀的她,已經懂得要在爹娘臨終前,讓他們享盡一切。但儘管腳程放慢,再遠的路途也終有抵達的一天。
這些天的相處下來,殷雷已與官差們產生濃厚的交情,趕赴刑場的這一天,下僅殷雷夫婦淚眼相望,就連押解的官差們眼眶也不禁微微紅了起來。
還記得,爹臨走前,握緊了她的肩頭,直視著她的眼,眼神嚴肅。
「把這件事忘記,當成爹娘是病死的,是病死的!知道嗎?如果你做出任何傷害自己的舉動,爹就永遠不認你這個女兒!」殷雷深知她的性子,她眼中的仇恨炙明得讓人無法忽視。
水浣會尋仇的想法讓他擔慮,一個純樸小女孩,她不會武功,不懂心機,甚至不忍殺生,但她性子裡的孝順與率直,會令她不顧一切地為他們報仇,這樣以卵擊石的下場,是可以預料的,白白賠上她的一生罷了。
「爹!」水浣不服地喊著,淚撲簌簌地滾落。爹怎能猜到她的心思,還搶先將她的行動設限?
「記住,不然你就不再是我殷雷的女兒!」殷雷一個字一個字地加重語氣道。深長地望了她一眼,拍拍她的肩頭,走到官差身旁。
殷雷唯一的交代是托孤,希望眾位官差大哥幫殷水浣找戶好人家,還有,千萬別讓她上刑場。
於是六名官差分成兩派人馬,四名負責押解,兩名則留在客棧裡,費盡心思哄她,分散她的心神。但,談何容易?悲慟使人成長,轉化為神智清明。要是以前不曾見過世面的殷水浣或許會被哄,但如今的她可不了。當下藉著上茅坑,輕易地溜出客棧,聽到街上人們的鼓噪聲,下意識地往人群的方向走去。
鍘起鍘落,兩顆人頭落地。沒有鮮血狂濺,只有汩汩湧出的血,悄聲地遮掩了整個地面。拚命跑來的殷水浣,只趕得及見這最後一幕。她安靜地排開人群,不哭不鬧,站在爹娘滾落地面的頭顱前面,怔然呆立。
她向來怕看爹爹殺陷阱裡捕獲的獵物,爹總愛拿這笑她,說是若不殺它,還當什麼獵戶?爹那爽朗的笑聲言猶在耳,而她,卻已能面無表情地屈膝就地,輕柔地將爹娘的首級擁捧胸前,睜著空洞的大眼,任淚滑落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