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中有我嗎?」
咦?她猛地抬起頭,和劉邦興睜開的眼睛直直相對,那是很清醒的眼神,而非早先的混沌。
「你每一天都會寫一首詩給那個男人,卻從來沒寫過隻字詞組給我。」
「阿公……」她吞口口水,顯然他再度將她錯認為是陳沁香了。
「你腦子裡只有那個男人,從沒把我跟孩子放在心上,你怎麼可以那樣無情無義、無血無肉呢?」劉邦興愈說愈大聲,情緒也變激動了。
「阿公,您冷靜點,有話好好說,我是郁蘭啦!」她站起身,眼睛瞄向床頭,確定緊急鈴的位置,就怕萬一。
「我也是人生父母養的,你怎麼可以如此輕賤我,不把我當一回事?我只差沒把自己的心和肝挖出來給你吃,可你卻念念不忘那個死人!」說完後,劉邦興重重咳了起來。
她忙奔過去。「阿公!」立刻按緊急鈕,要醫護人員快點趕來。
突然她的手臂被人緊緊抓住,她低下頭。「阿公?」
劉邦興直直看著她的眼。「你那麼想要自由,我可以給你!就當是我前輩子欠你的!」說完後,眼珠子便上翻露白,也鬆開了手。
「阿公!」
一會兒,護士和醫生都跑過來,並將她趕出病房,關上門進行急救。
她又闖禍了嗎?她雙手環抱自己,倚靠著醫院冷硬的牆壁。
事情不能只從單一面向看!陳沁香離開劉家,絕對不只是因為生不出兒子!
「都是你,都是因為你不在我的身邊,所以我才又犯了老毛病……」她望向窗外的藍天,喃喃地說道。
二十分鐘後,醫生和護士出來,告知她沒事,但叮囑她別再讓老人家激動了。
她站在門口看著,不敢再走進去,目光複雜地凝著那身影,「生不出兒子」有沒有可能是外公為了放沁香離開所找的理由,讓自己背上所有的責任?
她很想再找機會問個究竟,可外公清醒後,恢復了原先的癡呆,再也無機會了……這樣也好,至少不用再受過往記憶所苦。
一星期後,二姨他們接外公回家,在那一天,她父母也從歐洲玩回來,並打電話給她,說她已順利考上A大國貿系。
就在眾人的祝賀中,她踏上返家的路程,離開前,她抱著牛皮紙袋和那一把特別的鎖回到那間密室。坐在那邊發呆良久,她不曉得自己期待什麼,但……什麼都沒發生。
回到台北後,她竟有隔世之感,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呀!回家看到爸媽,想也不想地就衝過去抱住他們,狠狠哭了一回。
真的……好久、好久不見了呀!
坐到計算機前,竟有些陌生了,可她憑著直覺,再度尋到了那個名叫「夢村」的女詩人的網頁,網絡上的資料有限,她便到圖書館搜尋,在台灣近代女詩人中覓到其芳蹤。
在見到黑白相片上那熟悉的面容時,眼眶立刻紅了起來,真的是她呀,她後來竟成了個詩人……
一九三七∼一九七六
瞪著那年分,她有好一會兒都無法動彈,根據資料,陳沁香在民國六十五年就因病去世,得年四十歲。
居然那麼年輕就……也難怪母親循著地址也找不到人,因為遲了六年,而時間是不等人的。
翻開她的詩作,多半以情詩為主,她翻到了幾首「思女」──
當鬆開了她們的小手,離她們遠去時,
我便犯了原罪,得不斷地受到思念鞭笞,
可無法回頭了,因為──回去的路已不見……
她們用陌生的視線,在看不到橋的彼岸
冷冷的、帶刺的掃過我
在詩未札記中她這樣記述著﹕
我是個失職的母親,當第一個孩子不是我預期中的那個時,我曾以為對她是……恨的。第二個孩子,我希望是個男孩,可以完成這場婚姻必要的任務,但不幸地,幾乎以我的生命換來的,卻仍不是我期望中的……我以為對她是帶怨的。
可當我毫不猶豫地放棄她們,拋開那婚姻的枷鎖時,我卻夜夜因想念她們而哭醒,但我知道,我已回不去了。
在談到「丈夫」時──
「愛」與「不愛」,只有一字之差
「不」,卻是天堂與地獄的分界線
不愛一個愛你的人是折磨
愛一個不愛你的人是絕望
也許那兩個人都曾為他們的婚姻努力過吧,只是最後……
沁香只愛關旭村,一生都基於此了,這可就是人類一輩子所追尋的「真愛」嗎?可為什麼感覺竟是如此令人心痛?
看到這,她把詩集合上,坐了好一會兒後,才起身將詩集歸位,然後離開圖書館。
一到家,便從母親口中得知外公家那老屋子已拆了……
她望向窗外,蟬聲依舊唧唧,可心中一片清明,她知道自己會好好的活下去──即使得孤獨地抱著記憶活著。二○○一年的十八歲夏天就此畫下句點。
接下來的日子便在迎接新的大學生活中展開序幕。
她不讓自己想太多,只專注在眼前的功課、社團上面,用盡全身的氣力活著,直到十九歲的夏日來臨……
碧潭吊橋五十年前擁有台灣八大景的美譽,如今雖然依舊美麗,卻也因都市、北二高道路的興建,削弱了原有的天然之美。
沿著太平路而上,她來到了「空軍烈士公墓」的碑牌下,默默佇立一會兒,才舉步走進去,上次來到這,是為了參加關旭村的公祭以及葬禮。
而這回隔了數十年的光陰再度踏進這,心態已有很大的不同。
當然不只心情上有轉變,那如同土饅頭般的公墓數量亦增加許多……
唯一不變的是,進來這,仍會強烈感受到一種莊嚴肅穆的氛圍。
一年了,隨著時間過去,有時會一陣恍然,甚至是質疑,那段歷程究竟是真還是假?
她真的曾經回到過去和一個來自「未來」的男人在一起,共度一段幸福的時光?說不定那只是撞昏兼熱昏時所亂作的夢……
可當她來到這,並且憑著記憶走到關旭村的牌位前時,她知道──那不是一場夢,即使是夢,也是個很真、很真,深切地刻進她靈魂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