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沒錯,你口中的『玩物』在救你。」白椿槿自動為他「解惑」,手也沒閒著地一一為他身上幾個較嚴重的傷口上藥包紮,神情專注認真。
蚣蟆只瞧得見她的頭頂,呼吸緩慢而輕淺,深覺自己連呼吸的氣力也散失。
「你受了很重的傷,我不能見死不救。」
久久,白椿槿的聲音傳來,輕得像是在跟自己說話,但她沒有得到回應,她也不奢望能得到回應,只是當她揚首想看他臉上的傷時,這才發現——
他再度昏厥過去。
她心一緊,急忙探手為之把脈,發覺他的脈象雖弱,但已無先前的紊亂。
「呼——」她輕呼出一口長氣,緩了方寸的急迫。
她再撕下一塊裙布,拭去他臉上的污血以及髒黑。
日正當中。
「叮鈴、叮鈴……」
遠方隱約傳來鈴聲,輕輕巧巧地,極有節奏,記憶中有這鈴聲的只有茜草一人。
茜草嗎?是茜草嗎?
一波又一波的熱浪如潮水般沖襲而來。
熱……好熱……不該這般熱的……
發生什麼事?
他……他記得……噢,是了,青蛇與黑狐聯手侵吞他的地盤……趁他不備,偷襲他……
可……怎會如此熱?好熱……
「采采不苡,薄言采之。采采不苡,薄言有之。采采不苡,薄言掇之。采采不苡,薄言捋之。采采不苡,薄言桔之。采采不苡,薄言擷之。」軟柔的歌聲迴繞。
不苡?
這歌聲,不是茜草,如春風輕撩起水面波紋般婉柔輕靈,令人會心聆聽,這首《不苡》是講述婦人採擷車前草時的情景,詞調簡易,反覆哼之,別有風味。
但為何?為何唱這首《不苡》?
深遠的……久遠的記憶中……有人也常吟唱這首歌……
「承瀲……水承瀲……你的名就喚水承瀲唄……呵呵呵……呵呵呵……」
「承瀲……承瀲……快來啊……快來啊……」
水……他猶若身處水中載浮載沉,他遺忘了自己的名字許久許久,時間對他不具任何意義,名字更為虛無之物。熱度蒸發他的意識,喚醒沉睡的記憶——他那未曾主動想起卻深烙的記憶;他那忘卻深遠,而今輕易教歌聲喚回的記憶。
歌聲止歇,沁涼的濕意貼上他的臉,為他掙得一縷舒快。
「你在發高燒。」微粗的冰冷觸感在他臉上游移著,柔和的嗓音夾帶疑問竄入他的耳內,「你是妖,妖也會發高燒?蚣蟆……我終於想起這名為何如此耳熟了,原來你是城內橋上常有的雕像……可蚣蟆近水,合該是水妖。水妖發高燒?!
真希望手邊有紙筆,讓我載下這一異事,學那專撰傳奇小說的文人們付梓,賺上一筆逃命財……」
他不懂,也不願懂這話的真意。
沁涼入喉,卻解不了他體內的熱。
還……要……還要……
「緩些喝,水很多、很多。」
飲不夠似的,水承瀲舔了舔乾裂的唇,在夢醒之間飄動的意識、游移在光與暗中的視界因水的潤澤而投奔光亮,映入他眸裡的是斜射而來的金色光芒。
他微瞇起眼,嗅進的氣息有濕冷、有乾熱,有土地和青草的味道,漸漸適應亮光的視線中,納入不遠處那抹教微光籠罩的身影。
茜草?!再定睛細瞧,水承瀲眸色暗了,辨出那模糊身影不是茜草,仍昏沉的意識不致將茜草與人類的氣息再次攪混。
他盯著她的背影瞧,像等候獵物出現的獵人般,耐心的待她察覺他的視線、察覺他已然甦醒。
不知過了多久,白椿槿才回頭,迎上他的注視。
「啊,你醒了!」水承瀲聽見白椿槿如是說道。
她那烏黑的發糾結凌亂,臉上沁著薄汗和髒污,瞧不清她真切的容顏,只看見那雙水亮的黑眸盈著星芒,隱約知道她是笑著的。
她為何笑?他不知道,只隱隱意識到她似乎很開心。
開心?這又在他空白的心上添上一筆疑問。
「你覺得如何?」他瞧見她走近,手裡拿條巾子。
他皺眉,想別開臉避開她的碰觸,卻驚異地發覺自己連轉開臉的氣力也無。
直到他無奈地讓白椿槿拿著巾子擦拭他的臉時,他方知曉白椿槿只是想替他擦去臉上的濕熱。巾子浸過水顯得透涼,而她的手也涼涼的。
一道微芒射入他的眼,他眼神一閃,望見她的耳垂上別有茜草的鈴鐺。
原來如此,莫怪他會將她與茜草的氣弄混。
「你為何在此?」他問出心頭飄漾的疑惑,語氣冷沉且帶著怒意。
他情願流血而亡也不願教個人類出手相救,尤其是教他視為「玩物」的人類。
白椿槿聞言,收回擦拭他的手,正色相望,爾後回道:「很清楚的事實,不是嗎?」
水承瀲眸光一沉,嘴角不悅地抿緊,聽出她語間的輕微諷意。
「我救了你。」白椿槿的視線自他的臉移開,逕自拉起他無力的手。
「別碰我!」水承瀲低吼,想要甩開她的手,卻無能為力。
他受了重傷,顯而易見地,她救了他,將他自垂死邊緣救回,但她應該被他的原形給嚇跑才對!
合該如此。人類都是膽小狡詐畏怯的生物,不是嗎?還是……他的傷壓根兒沒重到連維持人形的法力也失去?
他不知道,即便想知道也不想開口問白椿槿。
「等你養足氣力再來反抗我吧!」他聽見白椿槿輕哼一聲,但表情未改地拉著他的手左右翻動,一邊安之若素地說:「你受了很重的傷,身上什麼傷都有。」
這不是他想聽的事。水承瀲相信自己用眼神「告知」白椿槿了,但她視若無睹。
「你昏昏醒醒四天,發了四天的高燒。這四天,我們都躲在這山洞裡。」白椿槿拆掉布條,清洗傷口,塗上糊狀的藥膏,再纏上布條,一氣呵成的動作教他大皺其眉。
「我是妖。」他忍不住提醒白椿槿這回事。
他是妖,為何救他?為何她會救他這視她為玩物的妖?更重要的是——她竟在他的傷口塗上那看來噁心至極、似大蛇盤踞的沼澤爛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