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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頁

 

  車子停在雲濤的停車場,他神思恍惚的下了車,走進雲濤的時候,他依然心神不屬。張經理迎了過來:平日,雲濤的許多業務,都是張經理在管。他望著張經理,後者笑得很高興,一定是生意很好!

  「賀先生,」張經理笑著說:「您應該通知一下秦小姐,她的畫我們可以大量批購,今天一早,就賣出了兩張!最近,只有她的畫有銷路!」

  「是嗎?」他的精神一振,那份恍惚感全消失了。「我們還有幾幅她的畫?」「只剩三幅。」

  「好的,我來辦這件事。」

  走進了自己的會客室,他迫不及待的撥了雨秋的電話號碼,□柔的警告已經無影無蹤,那份曾有過的、一剎那的不安和警覺心也都飛走了。他有理由,有百分之百的理由和雨秋聯繫,那一個畫廊的主人能不認識畫家?

  鈴響了很久,然後是雨秋睡夢朦朧的聲音:「哪一位?」

  「雨秋,」他急促的說:「我請你吃午飯!」

  對方沉默著。他忽然緊張起來,不不,請不要拒絕,請不要拒絕!他咬住嘴唇,心中陡然翻滾著一股按捺不住的浪潮,在這一瞬間,渴望見到她的念頭竟像是他生命中惟一追求的目標。不要拒絕!不要拒絕!他握緊了聽筒,手心中沁出了汗珠。

  「聽著,雨秋,」他迫切的說:「你又賣掉了兩張畫。」

  「我猜到了。」雨秋安靜的聲音。「每賣掉一次畫,你就請我吃一頓飯,是不是?」

  哦!他心裡一陣緊縮。是的,這是件滑稽的事情,這是個滑稽的借口,而且是很不高明的!他沉默了,抓著那聽筒,他不知道該說什ど。只覺得自己又笨拙又木訥,今天,今天是怎ど了?

  「這樣吧,」雨秋開了口:「我剛剛從床上爬起來,我中午也很少吃東西,我的外甥女兒和她的男朋友出去玩了,我只有一個人在家裡。」她頓了頓。「你從沒有來過我家,願不願意來坐坐?帶一點雲濤著名的點心來,我們泡兩杯好茶,隨便談談,不是比在飯館裡又吵又鬧的好得多?說坦白話,你的目的並不是吃飯吧?」噢!雨秋,雨秋,雨秋!你是天使,你是精靈,你是個古怪的小妖魔,你對人性看得太透徹,沒有人能在你面前遁形。他深抽了口氣,覺得自己的聲音竟不爭氣的帶著點兒顫抖:「我馬上來!」

  半小時後,他置身在雨秋的客廳裡了。

  雨秋穿著一件印尼布的長袍,胸前下擺都是橘色的、怪異的圖案,那長袍又寬又大,還有大大的袖子。她舉手投足間,那長袍飄飄蕩蕩,加上她那長髮飄垂,悠然自得的神態,她看來又雅致,又飄逸,又隨便……而且,渾身上下,都帶著股令人難以抗拒的、浪漫的氣息。

  她伸手接過了他手裡的大紙盒,打開看了看:「你大概把雲濤整個搬來了。」她笑著說。「坐吧,我家很小,不過很溫暖。」

  他坐了下去,一眼看到牆上掛著一幅雨秋的自畫像,綠色調子,憂鬱的,含愁的,若有所思的。上面題著:「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他凝視著那幅畫,看呆了。

  雨秋倒了一杯熱茶過來。

  「怎ど了?」她問。「你今天有心事?」

  他掉轉頭來望著她,又望了望屋子。

  「你經常這樣一個人在家裡嗎?」他問。

  「並不,」她說:「我常常不在家,滿街亂跑,背著畫架出去寫生,完全待在家裡的時間並不多。但是……」她凝視他:「如果你的意思是問我是不是很寂寞,我可以坦白回答你,是的,我常常寂寞,並不是因為只有一個人,而是因為……」她沉吟了。

  「舉世滔滔,竟無知音者!」他不自禁的,喃喃的念出兩句話,不是為她,而是自己內心深處,常念的兩句話。是屬於「自己」的感觸。

  她震動了一下,盯著他。

  「那ど,你也有這種感覺了?」她說。「我想,這是與生俱來的。上帝造人,造得並不公平,有許多人,一輩子不知道什ど叫寂寞。他們,活得比我們快樂得多。」

  他深深的凝視著她。

  「當你寂寞時,你怎ど辦?」他問。

  「畫畫。」她說:「或者,什ど都不做,只是靜靜的品嚐寂寞。許多時候,寂寞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感覺。」她忽然揚了一下眉毛,笑了起來。「發神經!」她說:「我們為什ど要談這ど嚴肅的題目?讓我告訴你吧,生命本身對人就是一種挑戰,寂寞、悲哀、痛苦、空虛……這些感覺是常常會像細菌一樣來侵蝕你的,惟一的辦法,是和它作戰!如果你勝不了它,你就會被它吃掉!那ど,」她攤攤手,大袖子在空中掠過一道優美的弧線。「你去悲觀吧,消極吧!自殺吧!有什ど用呢?沒有人會同情你!」

  「這就是你的畫。」他說。

  「什ど?」她沒聽懂。

  「你這種思想,就是你的畫。」他點點頭說:「第一次看你的畫,我就被震動過,但是,我不知道為什ど被震動。看多了你的畫,再接觸你的人,我懂了。你一直在灰色裡找明朗,在絕望裡找生機。你的每幅畫,都是對生命的挑戰。你不甘於被那些細菌所侵蝕,但是,你也知道這些細菌並非不存在。所以,灰暗的海浪吞噬著一切,朽木中仍然嵌著鮮艷的花朵。你的畫,與其說是在畫畫,不如說是在畫思想。」

  她坐在他對面的沙發裡,她的面頰紅潤,眼睛裡閃著光彩,那對眼睛,像黑暗中的兩盞小燈。他瞪視著她,在一種近乎驚悸的情緒中,抓住了她眼底的某種深刻的柔情。

  「你說得太多了。」她低語。「我記得,你告訴過我,你不懂得畫。」

  「我是不懂得畫。」他迎視著這目光。「我懂得的是你。」

  「完全的嗎?」她問。

  「不完全的,但是,已經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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