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還來得及,」她的聲音像耳語,卻依然清晰穩定。
「我是一個危險的人物!」
他一震,□柔說過的話。
「我生平沒有逃避過什ど。」他堅定的說。
她死死的盯著他。
「你是第一種人,我說過的那種,你應該有平靜的生活,成功的事業,美滿的婚姻。你應該是湖水,平靜無波的湖水。」
「如果我是平靜無波的湖水,」他啞聲說:「你為什ど要交給我一張《浪花》呢?」
她搖頭。
「明天我可以再交給你一張《湖水》。」她說。
他也搖頭。
「老實說,我從來不是湖水,只是暫時無風的海面,巨浪是隱在海底深處的,你來了,風也來了,浪也來了。你再也收不回那張《浪花》,你也變不出《湖水》,你生命裡沒有湖水,我生命裡也沒有。」
她盯著他的眼睛,呼吸急促。然後,她跳了起來。
「我們出去吃飯吧!」她倉卒的說:「我餓了。」
「我們不出去吃飯,」他說:「你並不餓,如果你餓,可以吃點心。」
「你……」她掙扎著說:「饒了我吧!」
他望著她,然後,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握得緊緊的,握得她發痛。
「你求饒嗎?」他問:「你的個性裡有求饒兩個字嗎?假若你真認為我的出現很多餘,你不要求饒,你只需要命令,命令我走,我會乖乖的走,決不困擾你,但是,你不用求饒,你敢於對你的生命挑戰,你怎會對我求饒?所以,你命令我好了!你命令吧!立刻!」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裡面有驚惶,有猶豫,有掙扎,有苦惱,有懷疑,還有一種令人心碎的柔情。這是世界上最複雜的眼光,在述說著幾百種思想。然後,她的睫毛垂了下來,迅速的蓋住了那一對太會說話的眼珠。張開嘴來,她囁嚅著:「好……好吧!我……我……」
他忽然驚懼起來,這種冒險是不必須的,如果她真命令他走呢!不不,他已經等了四十幾年,等一個能與他思想交流,靈魂相通的人物!他已經找尋了四十幾年,追求了四十幾年,以前種種,都已幻化為灰燼,只是這一剎那,他要保存,他要抓住,哪怕他會抓住一把火焰,他也寧願被燒灼!於是,他很快的說:「請你忠於你自己,你說過,你是那種忠於自己,追求靈魂深處的真與美的人!」
「我說過嗎?」她低聲問,不肯抬起眼睛來。
「你說過!」
「可是,靈魂深處的真與美到底是什ど?」
「是真實。」
「你敢要這份真實?」
「我敢。」
她抬起睫毛來了,那對眼睛重新面對著他,那眼珠烏黑而清亮,眼神堅定而沉著。他望著她,試著從她眼裡去讀出她的思想,可是,他讀不出來,這眼光太深沉,太深沉,太深沉……像不見底的潭水,你探測不出潭水的底層有些什ど。
他再度感到那股驚懼的情緒,不不,不要再做一個飄蕩的氫氣球,不要再在虛空中作無邊無際的飄浮,他心中在吶喊,嘴裡卻吐不出絲毫的聲音,他凝視她,不自覺的帶著種惻然的、哀求的神情。於是,逐漸的,他發現那對清亮的眼睛裡浮上了一層水氣,那水氣越聚越濃,終於悄然墜落。他心中一陣強烈的抽搐,心臟就痙攣般的絞扭起來,疼痛,酸楚,不不,是喜悅與狂歡!他拉著她的手,把她輕輕的拉過來,好輕好輕,她衣袂飄飄,翩然若夢,像一隻蛺蝶,輕撲著翅膀,緩慢的飛翔……她投進了他的懷裡。
他緊擁著她,撫摸著她柔軟的髮絲,感到她瘦小的身子的輕顫,他吻著她的鬢角,她的耳垂,嗅著她髮際的幽香。他不敢說話,怕驚走了夢,不敢鬆手,怕放走了夢。好半晌,他抬起眼睛,牆上有個綠色的女郎,半含憂鬱半含愁,默默的瞅著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他心痛的閉上眼睛,用嘴唇滑過她光滑的面頰,落在她柔軟的唇上。
下了課,□柔抱著書本,沿著新生南路向前走,她不想搭公共汽車,也不想叫出租車,她只是緩緩的走著。夏日的黃昏,天氣燠熱,太陽依舊帶著炙人的壓力,對人燒灼著。她低垂著頭,額上微微沁著汗珠,她一步步的邁著步子,這條路,她已走得那樣熟悉,熟悉得背得出什ど地方有樹木,什ど地方有巨石,什ど地方有坑窪。走到和平東路,她習慣性的向右轉,「家」不在這個方向,呼喚的力量,卻在這個方向!
她的康理查!她陡然加快了步子,向前急速的走著。
轉進一條窄窄的小巷,再轉進一條更窄的小弄,她停在一間木板房前面。從那半開的窗口看進去,小屋零亂,闃無人影,看看表,六點十分!他可能還沒有做完工,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她打開了房門。
走進去,房裡好亂,床上堆著未折疊的棉被,換下來的襯衫、襪子、長褲,還有報紙、書本、原子筆……天!一個單身漢永遠無法照顧自己。那張小小的木板釘成的書桌上,堆滿了亂七八糟的稿紙,未洗的茶杯、牛奶杯。煙灰缸裡的煙蒂盛滿了,所以,滿地也是香煙頭了,房裡瀰漫著香煙味、汗味,和一股強烈的汽油味。她走到桌邊,把書本放下,窗子打開,再把窗簾拉上。然後,她習慣性的開始著手來收拾這房間。可是,剛把稿紙整理了一下,她就看到檯燈上貼著一張紙條,伸手取下紙條,上面寫著:「□柔:三天沒有看到你,一秒鐘一個相思,請你細心的算算,一共累積了多少相思?□柔:抽一支煙,想一百遍你,請數數桌上地下,共有多少煙蒂?□柔:我在寫稿,稿紙上卻只有你的臉,我不能成為作家,唯你是問!看看,我寫壞了多少稿紙?□柔:我不能永遠被動的等待,明天你不來,我將闖向你家裡!□柔:早知如此費思量,當初何必曾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