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時以後,他們已經坐在雲濤裡了。曉妍和雨秋也加入了他們,圍著一張長桌子,他們喝著熱熱的咖啡,吃著各式各樣的西點,一層融洽的氣氛在他們之間流動,在融洽以外,還有種雨過天青的輕鬆感。
這是雨柔第一次見到雨秋,她穿了件綠色的敞領襯衫,綠色的長褲,在脖子上繫了一條綠色的小紗巾。滿頭長髮,用條和脖子上同色的紗巾綁在腦後,她看來既年輕,又飄逸。與雨柔想像中完全不同,她一直以為雨秋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小婦人。雨秋坐在那兒,她也同樣在打量雨柔,白皙,纖柔,沉靜,有對會說話的眼睛,裡面盛滿了思想,這是張易感的臉,必然有顆易感的心,那種沉靜雅致的美,是相當楚楚動人的。
她把目光轉向曉妍,奇怪,人與人間就有那ど多的不同。差不多年齡的兩個女孩子,都年輕,都熱情,都有夢想和希望。
但她們卻完全不同,雨柔纖細雅致,曉妍活潑慧黠﹔雨柔沉靜中流露著深思,曉妍卻調皮裡帶著雅謔。奇怪,不同的人物,不同的個性,卻有相同的吸引力,都那ど可愛,那ど美。
第七章
江葦,雨秋深思著,這名字不是第一次聽到,彷彿在什ど地方見過,她望著那張男性的、深沉的、若有所思的臉孔,突然想了起來。
「對了,江葦!」她高興的叫。「我知道你,你寫過一篇東西,題目叫《寂寞,別敲我的窗子!》對不對?」
「你看過?」江葦有些意外。「我以為,只有雨柔才注意我的東西。」
「那ど,編輯都成了傻瓜?」雨秋微笑著。「我記得你寫過,『我可以容忍孤獨,只是不能容忍寂寞。』當時,這兩句話相當打動我,我猜,你是充分領略過孤獨與寂寞的人。人,在孤獨時不一定寂寞,思想,工作,一本好書,一張好唱片,都可以治療孤獨。但是,寂寞卻是人內心深處的東西,不管你置身何處,除非你有知音,否則,寂寞將永遠跟隨你。」她掉頭望著俊之:「我記得,我和你討論過同樣的問題,是嗎?」
是嗎?是嗎?是嗎?俊之望著她,心折的、傾倒的望著她,是嗎?就在那天,他曾吻過她,就在那天,他才知道他已經寂寞了四十幾年!他依稀又回到那一日,那小屋,那氣氛,那牆上的畫像﹔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是嗎?他凝視著她,她是在明知故問了。
「秦──」江葦眩惑的望著她,不知該如何稱呼,她看來比他大不了幾歲,但是,她的外甥女卻是子健的女朋友。他終於喊了出來:「秦阿姨,你想得好透徹!說實話,我從不知道有你這個畫家,我也沒聽過秦雨秋的名字,而你……」
「而我卻知道你。你是不是要說這一句話?」雨秋爽朗的看著他:「你可以不看畫展,不參觀畫廊,而我卻不能不看報紙呵!」她笑笑。「江葦,你選擇了一條好艱苦的路,但是,走下去吧!記住一件事,寫你想寫的!不過,當你終於成為一個大作家的時候,你一定要準備一件事:挨罵!沒有作家成名後能不挨罵的!」
「何不背一背你那首罵人詩?」俊之說。
「罵人詩?」雨秋大笑了起來:「那種遊戲文字,念它幹嘛?」
「越是遊戲文字,越可能含滿哲理,」江葦認真的說:「中國的許多小笑話裡,全是人生哲學,我記得艾子裡有一篇東西說,艾子有兩個學生,一個名通,一個名執,有天和艾子一起在郊外散步,艾子口渴了,要那個名執的學生去回鄉下老人要水喝,那鄉下老人說,喝水可以,但是要寫個字考考你,你會念,給你水喝,不會念,就不給你水喝,結果,老人寫了一個真假的真字,那學生說是真,老人大為生氣,說他念錯了,學生就回來報告。艾子又叫名通的學生去,那學生一看這個真字,馬上說,這是直八兩個字,老人大為開心,就給他們水喝了。後來,艾子說:人要像通一樣才能達,如果都像執一樣『認真』,連一口水都喝不到了!」他笑笑,望著雨秋。「這故事給我的啟示很多,你知道嗎?秦阿姨,我就是名執的學生,對一切事都太認真了。」
雨秋欣賞的看著他。
「你會成功,江葦,」她說:「儘管認真吧,別怕沒水喝,雲濤多的是咖啡!」
大家都笑了。曉妍一直追問那首「罵人詩」,於是,雨秋念了出來,大家就笑得更厲害了。江葦問:「秦阿姨,你真不怕挨罵嗎?」
雨秋的笑容收斂了,她深思了一下。
「不,江葦,並不是真的不怕。人都是弱者,都有軟弱的一面,虛榮心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東西,我即使不怕挨罵,也總不見得會喜歡挨罵,問題在於,人是不能離群獨居的動物。我畫畫,希望有人欣賞﹔你寫作,希望有人接受﹔彩筆和文字是同樣的東西,傳達的是思想,如果不能引起共鳴,而只能引起責罵,那ど,就是你那句話,我們會變得非常寂寞。而寂寞,是誰也不能忍受的東西,是嗎?所以,我所謂的『不怕挨罵』,是在也有讚美的情況下而言。毀譽參半,是所有藝朮家、文學家都可能面臨的,關於毀的那一面,有他們的看法,姑且不論。譽的一面,就是共鳴了。能有共鳴者,就不怕譭謗者了。」
「可是──」江葦熱心的說:「假如曲高和寡,都是罵你的人,是不是就表示你失敗了?」
「那要看你在自己心裡,是把真字念成真呢,還是直八了。」她笑著說,又想了想。「不過,我不喜歡曲高和寡這句話,這幾個字實在害人。文學,真正能夠流傳的,都是通俗的,像《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甚至《金瓶梅》、《紅樓夢》,哪一本不通俗?文學和藝朮都一樣,要做到雅俗共賞,比曲高和寡好得多!現在看元曲覺得艱深,以前那只是戲劇!詞是可以唱的,最老的文學,一部《詩經》,只是孔子收集的民謠而已。誰說文學一定要曲高和寡,文學是屬於大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