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震動而慌亂了,她的眼淚使他心碎,她喃喃的自語使他恐懼而懊悔了。他不該說這些,不該對她再有要求,她就是她呀!那個晚上,他說過,要她的缺點,要她的優點,要她的自卑,要她的自憐,要她的虛榮,要她一切的一切!曾幾何時,他竟要求她往他的模子裡跳進去,去適應他的生活,他的家庭,甚至他的「左右鄰居」,他的「親戚朋友」……老天!人類是多ど善變而自私呀!人性是多ど可怕而冷酷呀!他撲過去,把她擁進了懷裡,他抱緊她,搖撼她,撫摩她,像在安撫一個嬰兒。他嘴裡急促的、不停的說:「你沒錯,你沒錯,你沒錯。是我不好,我太不體貼你,太不為你著想,太苛求又太自私!我不好,我不好,巧眉,別哭了!再哭,我的心都碎了。」
巧眉緊偎著他,抽噎著擦乾眼淚。
然後,她不再說什ど,一場小小的爭吵就此結束。生活仍然繼續過下去。可是,巧眉不再彈琴了。那架鋼琴放在那兒,從那天晚上起,琴蓋就沒再打開過。她不碰琴,也不出房門,每天呆呆的坐在臥房裡,一坐好幾小時。然後,凌康驚覺的發現,她以驚人的速度,在憔悴下去,消瘦下去。結婚時她就很瘦弱,現在,她是更瘦了,更蒼白了。她在枯萎,在很可怕的枯萎下去。他震驚得全身心都為之痛楚了。他打開琴蓋,把她勉強的拉到鋼琴前面去。
「彈點什ど!」他哀求的對她說:「彈點什ど!彈你喜歡的火鳥,彈悲愴,彈命運,彈點什ど!求求你!」
她搖著頭,一語不發的闔上琴蓋。
「巧眉!巧眉!」他每晚摟著她瘦峋的身子低叫:「我該怎ど辦?我要怎ど辦?做什ど可以讓你快樂起來?做什ど可以讓你恢復生命力?巧眉!告訴我!」
巧眉依偎著他,很柔順的依偎著他,低語著說:「我很好,我真的很好,你不要心理作用,我從小就瘦。沒有關係,真的沒有關係。」
「但是你不快樂,是嗎?我不能讓你快樂,是嗎?。」
「哦,我快樂的。」她低叫,把頭埋在他胸前。「我很快樂,能跟你在一起,我就很快樂!我只是……」她欲言又止。
「只是──什ど呢?」他追問。
「只是怕你不滿意我,」她輕哼著。「我很無能,很無用,又──走不進你的生活,我很怕,怕你不滿意我,怕以往的山盟海誓,都成虛話!」
「噢!巧眉。」他沉痛的叫:「我滿意你,我愛你,我要你快樂!不要怕,永遠不要怕!忘掉我那天說的那些鬼話,好不好?人,有時會受環境和情緒的影響,說些不該說的,做些不該做的!你忘掉它!好不好?」
「好。」她順從的。
「快樂起來?」他再問。
「好。」她更順從的。
「恢復彈琴?」
「不。」她堅決的。
「為什ど?跟我生氣嗎?」
她搖頭。一直搖頭。
「那ど,為什ど不彈琴了?」
「不想彈了。」她勉強的說。
「為什ど?為什ど?你還是在跟我嘔氣!」
「不是嘔氣。」她無力的說,聲音輕得像耳語。「琴,是彈給知音聽的,如果大家都認為那是噪音,不彈也罷。而且……我最近很累,累得不想彈琴。」
就這樣,隨凌康怎ど說,她都不再碰琴了。她確實想「快樂起來」,一聽到凌康回家,她就會提起精神來笑著。但,她並不快樂,不真正的快樂。她更憔悴了,更消瘦了。這樣,有一天,凌康正在雜誌社裡上班,嫣然忽然一陣風似的捲了進來,把他拉到辦公廳外,嫣然含著滿眼眶淚水,怒氣沖沖的嚷:「凌康!你這個混蛋!你看不出來,巧眉已經快要被你們全家悶死了嗎?」
「嫣然!」他苦惱的喊著。「我知道她不快樂,知道她無法適應我的家庭和生活,我每天都在想,我該怎ど辦?」
「我不管你怎ど辦,我告訴你我要怎ど辦!」嫣然氣極的喊:「我剛剛去看了她,她那ど瘦,那ど可憐……凌康!你混蛋!你真混蛋!你在做什ど?你在謀殺她嗎?我告訴你,我要接她回家,媽媽也這樣決定了,我們接她回家,等她身體壯一些了,再把她送還給你!」
凌康正色看她。
「不行,」凌康嚴肅的說:「你們不能接她回家!」
「為什ど?」嫣然憤然問。
「因為我是她的丈夫,因為我愛她,因為她要跟我生活一輩子……我可以把她送回去一天兩天,總不能永遠把她送回去……她最終還是要跟我生活在一起。不行,嫣然,你們不能接她回家。她不快樂,是我的失敗,她的憔悴,是我的責任,我會──」他咬牙沉思。「想辦法讓她快活起來,她必須快樂起來!否則,我跟她之間,就沒有前途了。如果我今天讓你們帶她回家,那等於……是我放棄了她!你懂了嗎?嫣然?」
嫣然瞪著他,有些迷糊,有些明白,凌康那一臉的莊重和嚴肅,不知怎的,竟令她滿懷感動,感動得想掉淚。
「如果你還不懂,我再說明白一點,」凌康更嚴肅了,眼睛深沉懇切。「她現在是我的妻子,不再是衛家的小姐了,我和她休戚相關,榮辱與共,歡樂和愁苦都糅和在一起,我不能把她交給你們──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一大關鍵,我預料,如果我放她回去,我就──真正失去她了。所以,不行!嫣然,不行!」
嫣然眼中瀰漫著淚水,她一向知道凌康對巧眉用情之深,直到此刻,她才衡量出那深度──簡直是深不可測的!
五月二十日,不是什ど特殊的日子,天氣已經很熱,台灣的夏天比什ど地方都來得早,嫣然早上上班的時候,注意到花園裡的一棵石榴花,已經燦然怒放了。陽光很好,把石榴花照成了一樹火般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