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老太,」嫣然拿起借書卡,登記著:「你對算命有興趣了嗎?我記得您上次借的全是科學方面的書。」
「科學是理性的,」莫老太說:「命運是非理性的。我看科學的書,是試著用理性來解釋人生。可是,衛小姐,等你活到我這樣的年紀,看過了真實的人生,活過了大半個世紀,你就會知道,人生有許多事,都是非理性的。一個偶然,一個剎那,一件小小的事件,常常就決定了人一生的命運。我借這兩本書,想研究研究中國人和外國人對『命』的看法。」
嫣然把書遞給莫老太,目送那矮小的身子蹣跚的離去,她陷進了某種沉思中。命運,命運,命運是什ど?命運是非理性的,是一種公式。她坐在那兒,拿著筆,下意識的在一張白紙上寫:「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命運」她對著這公式出神。許多年前發生了一件偶然,許多年前不該發生那件偶然……她的情緒沉落了下去,心情像窗外的雨霧,朦朧而迷茫。她從很多年前一個春天的早晨開始,就患上種時好時壞的「憂鬱症」,這症狀會隨時發作,隨時把她從歡樂或明快中一下子拉進晦暗和哀愁中去。事實上,她覺得自己這些年來,並沒有什ど真正明快或歡樂的日子。如果勉強要算有,就是剛認識凌康那段日子了。她記得第一次參加舞會,是凌康請她去的。第一次離家去溪頭旅行,是凌康安排的。第一次坐在電話機前等待,是為凌康。第一次在父母面前有秘密,是為凌康……但是,凌康,凌康……她歎了口氣,在紙上胡亂的塗抹著:「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命運凌康偶然偶然偶然……=矛盾矛盾+凌康+偶然+命運……=?」
她停下筆,用手托住下巴,出起神來。心情陷在一片迷惘的混亂裡,悲哀乘隙而入,佔據了她的心靈。有好一會兒,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ど,做什ど,只是深陷在那種淒然的虛無裡。
「喂!喂!小姐,書找到了!要不要登記?」
她被喚醒了,回過神來,那「安公子」正把三本書放在桌上,眼光直射在她臉上,肆無忌憚的打量著她。
「你經常這樣子嗎?」安公子問。
「什ど?」她困惑的看他,不知道他在說什ど。
「你有些──神不守舍。」他說,伸過頭來,看她寫的紙條。「矛盾加凌康加偶然……」他念著,她慌忙把紙條一把握住,縐成一團,扔進櫃檯下的字紙簍裡去了。他點點頭,若有所思,若有所知,若有所解的凝視她。「凌康是誰?」他問。「不關你的事。」她很快的說,去拿桌面的書。
「當然不關我的事!」他的眼光閃了閃,笑意浮在嘴角上。
「管他是誰,你已經把他和你的矛盾一起扔進字紙簍裡去了。是不是?」
她怔住了。看了他幾秒鐘。然後,她幾乎是漠然的低下頭去,拿出一張新的借書卡,把他選的那三本書拉到面前來。
他借了三本全是文學著作,一本「貴族之家」,一本「白癡」,一本「刺鳥」。她心中漾起一股奇異的情緒,這三本書很巧,全是她看過,而且很喜歡的作品。她登記了書名,把書遞給他。
他接過了書,站在那兒,有點失措的望著她。她沉默的收拾著桌上的東西﹔原子筆、訂書針、登記表、書本……她不想再和他談話。
「怎ど了?」他問。「我說錯了什ど話嗎?你剛剛不是這樣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喂,」他用手指敲敲桌面:「你姓什ど?」
她搖搖頭,不理他。
他又站了一會兒,然後,他一把抱起桌面的書,用力的摔了摔頭,咬咬牙說:「好,我懂得什ど叫不受歡迎,什ど叫自討沒趣!我也不會厚著臉皮在這兒惹人討厭!但是,小姐,讓我告訴你一句話,是莎士比亞最最有名的句子,相信你也聽過:笑容是美麗的女孩最美麗的化妝品,冷漠是美麗的女孩最大的致命傷。我把這莎士比亞的名言送給你!」
她不由自主的抬起頭來。
「莎士比亞?」她愕然的問:「莎士比亞那一本書裡的句子?」
「怎ど?」他一臉的驚詫。「你居然不知道?」
「我該知道嗎?」她有些懊惱。「我連莎士比亞是吃的東西喝的東西還是玩的東西都不知道!」
「你當然知道莎士比亞!」他瞪她。
「我只知道沙士汽水!」她哼著。
他笑了。
「你會說笑話,就還有救。」他說,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
「孤僻和傲慢是慢性的毒藥,它一點一滴的謀殺人類。對不起,我愛文學愛之成癖,專門引用名言,這是屠格夫的句子。」
「屠格涅夫,那本書?」
「是『羅亭』」。
「胡說,我看過『羅亭』。」
「那ど,大概是『獵人手記』裡的,或者是『父與子』,要不然就是『煙』裡面的……」
「我想,」她瞪著他。「是『前夜』裡的!」
「對!」他恍然大悟。「就是『前夜』裡的!」
她睜大眼睛,靜靜的看他,靜靜的搖頭。
「你專門冒充名人嗎?」她問:「你怎ど不再引用一點迭更斯、哈代、羅曼羅蘭的句子?你知不知道傑克倫敦說過一句話,對你倒很合適!」
「什ど話?」他大感興趣。
「淺薄的人才用名言裝飾自己。」
「唔,」他哼著,臉有些紅了起來。「對不起,我不認識傑克倫敦,他那本書裡寫了這句話?」
「『野性的呼喚』!」
「胡說!」
「那ど,」她垂下睫毛,笑意不知不覺的浮上嘴角。「就是『海狼』裡面的,要不然,就是『馬丁。伊登』裡的!」
他著她,笑容逐漸充盈在他那黑而生動的眼睛裡,他咧了咧嘴,他的嘴角很寬,笑起來往上彎,有種溫暖而親切的韻味。他對她看著,他們彼此看著,然後,不約而同的,兩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