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ど呢?」「我感慨他在寒風中拉琴,賺一點別人丟給他的角幣。我開心的是他當時那種表情,他正沉溺在音樂的境界裡,他滿臉都是陶醉──不,他並不在乎賺不賺錢,他在享受。」他正視她,臉色莊重。「真正的音樂家,必須對音樂付出全部的狂熱。換言之,音樂就是他的愛人、妻子、和生命。我當不了音樂家,我只有音樂的感性,而沒有那種放棄一切的狂熱。」
「可是,」她讚歎著說:「你這首《問斜陽》拉得太好太好太好了!」「我承認還不錯,」他笑了,居然有些赧然。「我練過一陣子,當那晚我把你氣走了以後,我有好長一段時間,就每晚拉這支《問斜陽》,來度過那些漫長的夜晚。我拉的時候,想的是你,不是音樂。」「哦!」她輕呼著,瞪著他。
「剛剛我拉給你聽,當然更加用功了。」他說,微笑著,「我有些賣弄。訪竹,我要讓你知道,我除了賺錢結婚離婚以外,還會點別的!」「說好了的!」她喊:「不再提結婚離婚了的哦!你又提了!」
「是我錯了!」他慌忙說,抓住她的手,因為她又想看表了。「唉!」他長歎:「問斜陽,你能否停駐,讓光芒伴我孤獨!」
「斜陽答,」她迅速接口,想都沒想。「我與你同在,且揮手告別孤獨!」他驚愕的看她,為她那反應的敏捷而心折,然後,他忍不住又深深歎息,把她再度擁入懷中。與我同在!同我同在!他心裡反覆低語:請與我同在!且揮手告別孤獨!
日子一天天的滑過去了。
訪竹非常意外,她和飛帆的交往居然瞞過了家裡,平安的度過了整個冬天。她不知道,醉山夫婦對她都太信任,瞭解她那種「好教養」下的大家閨秀之風,絕不會走到軌道之外去。他們相信她有個要好的男同學,等待她把男同學帶回家的日子。醉山說過:「如果她不帶回來,表示感情並未成熟,這種事我們不能表現得太熱心,必須順其自然。訪竹是好孩子,她自己會有分寸的。」大家都還記得為了亞沛的誤會,訪竹憤而離家的事件,所以,誰也不去追究她的感情生活,只默默的等待那謎底的揭曉。然後,有一晚,謎底終於揭曉了。
那晚,已經是春天了,春寒仍然料峭。但是,距離「暑假」的日子卻一天比一天近了。飛帆的心情幾乎恢復初戀的時期,在患得患失中,在迫不及待的等待中,在渴望與深沉的熱戀裡,他過得甜蜜而又焦灼。有層隱憂,始終在他心頭蕩漾,隨著日子的流逝,這隱憂也與日俱增。
這晚,訪竹打扮得很漂亮。她穿了件深紅的衣裳,嬌艷如一朵初綻的杜鵑。她很少穿紅色,這紅衣就尤其醒目。她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一舉手,一投足,都抖落青春的氣息。這樣的晚上,把她關在家裡太自私了。於是,他提議去夜總會跳舞,因為,自從他們相識以來,他們還沒有去跳過舞。她欣然同意。他們去了夜總會,在一棟十四層大廈的頂樓,名叫「攬月廳」,這兒可以看到全台北市的夜景。倚窗而坐,台北市的燈海交織閃爍。她輕顰淺笑,一臉的幸福,一臉的光彩。
「我可以喝一點酒嗎?」他問她。
「只能一杯。」她笑著說。
「你會是個很嚴厲的小妻子!」他埋怨著,叫了一杯酒,給她叫了「粉紅女郎」Pink Lady。她紅著臉,只為了他說了「小妻子」三個字。酒送來了,她看著自己的杯子,有些心驚膽戰。「這是酒?很像血腥瑪麗,只是名字比較好聽。」
「放心喝,」他笑著。「有我在這兒,不會讓你醉。嘗嘗看,很淡很淡的。」她啜了一口酒,香醇盈口,她對他舉杯:
「祝你幸福!」他心中迅速掠過一抹不安。他立刻和她碰杯,更正的說:
「祝我們幸福!」她笑了,放下杯子來,瞅著他。
「你很會在字眼裡挑毛病啊!事實上,如果你不幸福,你以為我還會幸福嗎?我的幸福就寄托在你的幸福上呀!」
他全心溫熱而激動。拉住她的手,他說:
「我們去跳舞!」他們滑進了舞池。「攬月廳」的樂隊奏的都是些老歌,是支慢四步。他擁她入懷,輕輕滑動在舞池中,她緊貼著他,面頰倚在他的肩頭。他們並不在跳舞,他們只是跟著音樂的節奏在晃動,彼此貼著彼此,彼此想著彼此,彼此沉溺在音樂、燈光、酒意,和那些衣香鬢影中。她滿足的低歎,那熱氣吹拂在他耳邊,癢癢的,酥酥的,甜甜的,醉醉的。
「我很快樂。」她低語。「好快樂好快樂!」
他更緊的攬住她,忍不住輕微顫抖。
「怎ど了?」她問。「沒什ど,」他在她耳邊說:「只是太幸福了!幸福得不敢相信我也有今天。好些年來,我都以為我的感情早就化為灰燼,再也不可能燃燒,現在才知道──唉!」他歎了口長氣:「活著真好!」「噓!」她輕噓著:「不許提過去!」
「是!」他順從的。「再不提了!」
有位歌星走上台來,開始唱一支「西湖春」,唱完了,她又唱起一支很柔很柔的抒情歌:
「今宵相聚,不再別離,
讓燈影、人影、花影、夢影把我倆相系!
今宵相聚,不再別離,
讓昨日、前日、去年、前年都成為過去!
今宵相聚,不再別離,
讓相思、懷念、悲歎、感傷化飛煙消逝!
今宵相聚,不再別離,
讓明天、後天、今生、來生世世在一起!」
她聽著,眼眶濕潤。「她在為我們唱歌!」她說。
一曲既終,他們停下來,瘋狂鼓掌。他們的掌聲驚動了舞池中其它的客人,大家都停下來鼓掌。訪竹覺得有人在注意自己,她沒有很在意。她正深陷在那難繪難描的濃情蜜意裡。當音樂再起的時候,他們回到桌邊坐下,他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兩人只是長長久久的癡癡凝望。彼此的眼光述說了千千萬萬句言語。忽然,有人走到他們身邊來了。